吃完饭又喝了盏茶,李隆基拎起干果袋,四人继续上街。王毛仲看着自家主子一直拎着干果袋,自己却两手空空,心中很是过意不去。不过,见自家主子神色自若,甚至还面露欢愉之色,王毛仲心中着实不解。
刚走不远,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从旁边的巷子里传来。
薛崇简驻足听了片刻后,像是发现了很好玩的事情。他将李隆基手中的干果袋塞到宗明成手中,然后拉起李隆基往巷子里去。辛似锦和宗明成对视一眼,也跟了过去。
这似乎是家赌坊。里面人头攒动,呼和声此起彼伏。辛似锦皱着眉头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还愣着做什么?快进来啊。”薛崇简进门之后,发现辛似锦和宗明成二人站在门口,转身来喊。
“做什么?”辛似锦道。
“斗鸡啊,还能做什么?”薛崇简奇怪道:“快点,老远就听见鸡鸣声了。”
辛似锦的眉皱得更紧了。这人真的是燕国公?她转头看向抱着干果袋的宗明成。
“崇简和三郎很喜欢斗鸡。”宗明成神色平淡,似是早就习惯了。他一手拎着干果袋,一手护着辛似锦往里走。
陈玄礼也喜欢斗鸡,宁州城里也有几家斗鸡馆,但辛似锦只路过,并没进去过。
内堂很大,被圈成四个场子,每个场子周围都围满了人。薛崇简随便找个场子挤进去,辛似锦刚往前靠了靠,就被一阵混着汗味还有不知道什么味的气味熏得直接逃到门边,宗明成也跟了出来。
他环顾四周,随后指了指对面的茶铺,道:“不如我们去那里歇歇脚?”
要了两碗油茶,宗明成将买来的干果随便挑了几样装碟,两人坐在路边,边喝茶边看着来往行人。
就算是坐在路边的茶摊,宗明成的仪态姿势也都如平常那般无可挑剔。就连眼前这粗制的茶具和黝黑的桌面,都被他衬得大方典雅了许多。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从容有度,让人如沐春风。
辛似锦移开眼,道:“其实公子不用特意陪我的。我自己随便坐坐就好。”
“也不是特意。”宗明成道:“对于斗鸡,我只是略知皮毛,就算留在那里,也没什么乐趣。而且,我也不太喜欢那种太过拥挤喧闹的地方。”
他将一碟蜜枣往辛似锦面前推了推,道:“这枣似是用蜂蜜渍过,甚是甘甜,夫人尝尝。”
辛似锦尝了几个,果真香甜。
宗明成从干果袋里又拿了一些放到碟子里,道:“夫人为何如此喜欢甜食?”
辛似锦拿着枣子的手顿了顿,随后笑道:“因为嘴里甜了,心里也就不觉得苦了。”
宗明成僵了僵,不知该如何回答。
“薛公子,向来都如此随性吗?”辛似锦说出心底的疑惑。
“也许是因为先驸马的原因,公主对崇简一直非常疼爱。凡是崇简想要的,几乎无有不应。说起来,整个神都,活得最潇洒恣意,无拘无束的,就属崇简了。”即便淡泊如宗明成,说这段话的时候,也露出几分羡慕之色。
辛似锦沉思。论起来,薛崇简和武崇操都是京都家世最出众,身份最贵重的公子。但细较起来,两人之间还是有些差别的。薛崇简虽然只比武崇操大一岁,但明显比武崇操更加温和,内敛。他看似散漫,实则心思细腻,做事也比武崇操更有分寸,更能顾全大局。
更重要的是,他和李隆基之间,看似是李隆基在迁就这个表弟,实际上,薛崇简一直很敬重他这位表哥。而且,李隆基连草原上的事都告诉了薛崇简,可见对他颇为信任。
“昨晚,幸好有殿下在。”宗明成看着辛似锦。
“他?”想起李隆基,辛似锦笑了笑,没有说话。
“听殿下说,夫人这是宿疾,之前也曾发作过一次。”宗明成道。他不是一个好奇心很重,喜欢打探别人**的人。只是,这一路走来,辛似锦和李隆基之间超乎寻常的默契,让他十分困惑。昨晚辛似锦晕倒的一瞬间,李隆基第一个冲到辛似锦身边。他对辛似锦的宿疾,比茜草蓝草两个丫头还要了解。之后,他甚至不顾身份,直接留在房内。宗明成几乎可以肯定,李隆基同辛似锦之间,远不止朋友之谊。而辛似锦对李隆基,也与旁人不同。至少,比对自己要自在亲近得多。
“是啊。”辛似锦点头,道:“那次发作时,他恰好在场,见过小朱施救的全部过程。”
“看得出来,殿下与夫人之间的交情,非同一般。”宗明成道。
辛似锦喝了口茶,道:“从前认识的时候,他自称‘梅三郎’。后来分开之后,他便音信全无。若不是夜宴上偶遇,我想,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他。毕竟,像你们这样身份的人,若想躲着我一个商妇,实在太容易了。”
宗明成皱眉。听辛似锦这话的意思,李隆基有意躲着她。可看李隆基昨晚的态度,实在不像。
“算了。能同行一场,已是缘分。其他的,顺其自然吧。”辛似锦道。
李隆基和薛崇简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他俩一出赌坊就看到辛似锦两个。薛崇简快步过来,将满满的一袋钱扔到桌上,自豪道:“战果丰硕,所向披靡。”
“那晚上公子请我们吃晚饭,如何?”辛似锦笑道。
薛崇简灌了几口茶,笑道:“好说。”
付完茶水钱,离开巷子,四人往城南方向去。
聚宝斋做的是大宗生意买卖,平日里的顾客也以各地客商居多。凉州的聚宝斋开在城南的街角,虽不是城里最繁华的地段,但相邻的三个铺面全部被打通,挂满了聚宝斋的字样,也算气派。
四扇朱漆大门洞开着,书着“聚宝斋”三个大字的牌匾在阳光下闪着光。门边站着一个收拾得十分妥帖的伙计,应该是没什么客人,伙计有些无精打采的。
辛似锦站在几步开外感叹道:“凉州的这间分号,应该是我最用心的一处了。”
记得十三岁那年,布庒初具规模,却被王家刁难,所产出的布匹在宁州城几乎一匹都卖不出去。辛似锦一怒之下,直接雇了人手,带着自家的货,跟着别家的商队一起,来了凉州。那一次,她不仅卖掉了积压的所有布匹,还结识了同样第一次出门的朗措。也就是那段经历,让她萌生了做走货生意的想法。在之后的两年里,她力排众议,成立聚宝斋商行。凉州的这间聚宝斋,就是她的第一家分号。
“当年我只租了一间铺子,想着若有人喜欢我的货,能有个能联系得上的地方。后来生意越做越大,手上货物的种类也越来越多,这间聚宝斋也就越开越大了。”辛似锦上前两步,道:“不过我上次过来的时候,只有两个铺面,如今竟又多了一间。”
伙计见四人穿着不凡,又站在门口有一会了,估摸着应该有生意上门。他迎上来笑道:“几位可是来挑货的?不妨进来看看。不瞒几位,我们聚宝斋什么货都有,高丽的人参,岭南的珍珠,益州的蜀锦,草原的皮货,还有西边来的香料玉石,都是一等一的好货。”
“哦?我要的货可不一般哦。”李隆基笑道。
“客人您这是哪里话。”伙计拍拍胸口道:“只要您叫得出名字,就算铺子里没有,我们也能替您找来。”
“这么自信?那我就进去看看。”李隆基说完,率先进入铺子。辛似锦见伙计没认出自己,干脆落后一步,装成随行女眷。
伙计并没有夸大其词。通连着的三间铺子,按照种类,摆满了各色商品。有些因为种类繁多,只摆了一两件样品。
领着李隆基逛了一圈,伙计发现他并没有对什么货特别感兴趣,试探着问:“客人不是来买货的?客人是不是有东西要出手?您带样货了没?只要品质够高,价格好商量。”
“你这伙计还挺伶俐的啊。”李隆基笑道。
伙计有些摸不着头脑。明明是在夸他,为何却不是对他说的。
就在这时,后堂突然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之前我来铺子的时候,都是看上什么拿什么。怎么,今天我爹爹不在,我就连一盒珠子都不能拿了?”
“余姑娘,这盒珠子实在贵重,我做不了主啊。”一个声音为难道:“贾先生临走前特意交代,让我一定要保管好这盒珠子。”
“我爹才是这儿的掌柜,你当然做不了主。至于贾先生,”余姑娘顿了顿,道:“连赵齐哥哥都说铺子里的物件我可以随便拿,贾先生又能说什么?别废话了,珠子我先拿走,回头我亲自跟我爹交代。”
“不行的余姑娘,这不合规矩。”那人继续阻止。
“呵!规矩?什么规矩?我爹是这的掌柜,我的话自然就是规矩。”余姑娘似乎是想让全铺子的人都听到,故意提高了声音。
“不可以的。”没想到那人竟还要阻止。
里头余姑娘没了声音,辛似锦以为她是被劝得放弃了。没成想后堂门口忽然人影一晃,余姑娘一把推开拦她的人,大步跨了出来。那人踉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
辛似锦一眼就认出了她怀里那盒子。那是装着猫睛石的盒子。
那姑娘也一眼就看见了李隆基,宗明成还有薛崇简。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最前头的李隆基,耳根微红。
“姑娘手里拿的是什么宝贝,能否让我等见识见识。”李隆基笑道。
“没,没什么……”那余姑娘话都说不利索了。她盯着李隆基,僵硬地递上锦盒。
李隆基接过锦盒,打开一看,果然是猫睛石。
他拿出一颗看了看,赞道:“果然是好东西。不知您这里还有没有货了,我也想要一盒。”
之前阻拦她的那名伙计从屋里出来,面露难色道:“这盒珠子不能卖。”
“这样啊。”李隆基将锦盒递给余姑娘,遗憾道:“看来姑娘才是这珠子的有缘人。”
他说完后,转身欲走。
“等一下。”那余姑娘叫住他。
李隆基看了辛似锦一眼,然后转身。
余姑娘想了想,将盒子递到李隆基面前,道:“送给你。”
李隆基惊讶道:“这珠子一看就很贵重,姑娘怎能说送就送?”
“不值什么钱的。而且我父亲是这里的掌柜,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做主的。”余姑娘大方道。
“余姑娘……”她身后的那位伙计已经急得满头大汗。
余姑娘转头盯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多言,又转头笑看着李隆基。
“怎好让姑娘为难,我还是买吧。”他别在身后的手拽了拽辛似锦的袖子,辛似锦递给他一个荷包。
一番推拒之后,李隆基花了两贯钱买下了那盒猫睛石。这价格,还不到原价格的十分之一。
辛似锦眯了眯眼。这余姑娘还真会慷他人之慨。她提到了父亲余掌柜,提到了账房贾先生,提到了赵齐,却独独没有提到自己这个聚宝斋真正的主人。
可见,自赵齐来到凉州之后,这铺子里上上下下就只认赵齐,将她这个东家完全抛诸脑后了。
“你也别太难受,至少今天那两个伙计还是不错的。” 回去的路上,李隆基安慰道:“迎客的那个,聪明伶俐,嘴皮子也厉害,是个人才。里面的那个,虽然最后没能阻止这场交易,但也没有一味奉承巴结掌柜的女儿。对于他这么一个在别人手下讨生活的人来说,也算是尽力了。日后这里人手不足的时候,能派得上用场。”
“倒真是嚣张。”辛似锦叹了口气,道:“我昨晚就已经到了,他们得了消息都不知道收敛。”
铺子里出了这样的事情,晚饭辛似锦肯定是没心情吃了。李隆基三人互视一眼,决定先回宅子。
回到院子后,谷雨说郭都督府给了回信,让他们明日上午过府。
辛似锦轻轻点了下头,之后就径直回房。
李隆基喊来茜草,小声吩咐。知道李隆基的真实身份,又见过他和辛似锦同塌,对他的吩咐,茜草本能的反应就是毫不犹豫地听从。
李隆基让茜草给辛似锦送去半坛酒,酒里加了少量安眠的药粉。不一会,茜草从屋里出来,回报说辛似锦已经睡下。
“她昨日就已心神受损,确实不能再过多思虑了。”薛崇简叹了口气。
天完全黑下来之后,余掌柜带着余姑娘姗姗来迟。
管家得了李隆基的吩咐,将人拦在院外,连门都没让进。余掌柜攒了一肚子的话,却连辛似锦的面都见不到,气得又骂了女儿几句。余姑娘红着眼眶,既内疚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