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二早上,菀菀派人来梨园,说柳庄不行了。辛似锦让人套车,房管家看着漫天的大雪,满脸忧色。刚入冬的时候,他就已经命人将马车的四壁用牛皮纸封严实了,褥子也重新换了。只是,这样的雪天,她即便闷在房里,厚褥子裹着,两个火盆烤着,身上都没多少暖和气。若是出门,一个不小心,寒气入体,怕是半个月都下不了塌。
卓杨明白房管家的顾虑,但他同样也清楚辛似锦的想法。白桐那一辈的老人,就只剩下柳庄和老赵。无论如何,她都想走这一趟。眼下,除了照顾好她,他什么都做不了。
柳家的后事,柳庄之前就已经做出了安排。辛似锦赶到的时候,柳家上下全都跪在柳庄的塌前。菀菀凑到辛似锦身边,小声提醒,说柳庄一直在等她。
柳家人让开道路,辛似锦越过众人上前,坐到塌边。
柳庄病了半年多,眼下已经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眉毛胡须也掉得差不多了,模样十分难看。他抬起枯瘦的手,抓住辛似锦的衣袖,重重咳了两声,道:“隽娘她是个好女人……她是个……是个好女人……”
隽娘?辛似锦疑惑地看向柳维。
“那是家母的闺名。”柳维沉痛道。
一条无辜被牵连,在大火中丧生的人命。
“祯娘,祯娘……”柳庄抓紧辛似锦的袖子,用尽全部力气看着她。
辛似锦一下就红了眼眶。她抓住柳庄的手,直视着他满怀期待的双眼,用力地点了两下头,道:“我知道。”
柳庄松了一口气,苍白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然后缓缓合上眼睛。
“你看这雪,下得真大啊。”辛似锦站在廊下,看着漫天飞舞的大雪。
屋里的哭声已经小了下来,柳宅里的下人们,正有条不紊地挂着白幔,布置丧仪。
“廊下太冷,还是进屋里坐吧。”卓杨劝道。
辛似锦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屋里也不见得暖和到哪里去。再说了,若心是冷的,怎么样都暖和不起来。”
“夫人,请节哀。”卓杨叹道。
辛似锦伸出手,接住几片雪花,道:“我记得梁嬷嬷过世前,也曾这样拉着我的手……”
卓杨看了看周遭,道:“不如,我们先回去吧。你身子不好,柳家众人会理解的。”
辛似锦叹了口气,转身回到房里。在柳家各种惶恐下,由卓杨扶着在柳庄塌前跪下,磕完三个头,才起身离去。
回到锦园,喝完菊香送来的姜汤,辛似锦重新坐回塌上。卓杨弯下腰,替他脱掉靴子。意料之中的,辛似锦的双脚,冷得跟冰块一样。
卓杨叹了口气,脱掉靴子,也爬上塌,将她的双脚捧在自己腰间,轻轻揉着。
辛似锦靠在塌边,看着他低垂的侧颜。这么多年过去,他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英俊了。
“也不知道晚云最近怎么样了。”辛似锦忽然出声。
卓杨抬头看她:“怎么忽然想到她?”
“若不是她,我就不会遇到你。”辛似锦笑看着卓杨,道:“你知道吗?这几年,我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就是能有你陪在我身边。”
“不是玄礼,也不是殿下吗?”卓杨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辛似锦,眼含笑意。
殿下?辛似锦一愣。随后,她缩回一条腿,轻轻蹬了卓杨一下,笑道:“你还是醋了?”
卓杨不自在地偏过头。
关于李隆基的事,早晚都要说开的。
辛似锦深吸一口气,道:“我承认,我跟他之间,确实不同旁人。但是,庄子曾有言,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想,大概说的就是我同他吧。”
柳庄的后续丧仪,辛似锦并未到场。事实上,她的确是在那日受了凉。之后的半个月,几乎都不曾下榻。年节下的一切事宜,都由魏宗年和卓杨商议着办。
中间薛崇简府上的管事来过一次。这次又送来一个锦盒。盒中还是一支含苞待放的红玉梅花簪,同薛崇简亲自给她的那支,正好凑成一对。辛似锦对着两支梅花簪,看了一会,吩咐南宫华找一个大点的箱子放着。若是猜得没错,以后每隔九天,薛崇简都会派人给她送一件红玉梅花首饰。
李隆基这人,心思还真是巧。
小年前一日中午,陈玄礼回到梨园。临近除夕,宫中诸事繁忙。他只有半日空闲。晚上宵禁之前,就得赶回去。
下午,辛似锦将他叫到跟前,说起崔维诚的事。
陈玄礼一直垂着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叹了一句:“博陵崔氏的姑娘,怕不会愿意下嫁给我吧。”
辛似锦知道他还在为宗薇的事情伤神,也不多劝。前几日,茶楼又传来消息,说宗薇虽没有再闹,但一直将自己关在小佛堂里,轻易不见人。宗府众人一时拿她没有办法,便由着她去了。
对了,还有一件奇事。
据说,监察御史崔琬上书弹劾宗楚客。说他与外境结交,为国家生怨。没想到,宗楚客非但不认罪,反而声称自己对圣人对朝他一片赤诚,却被崔琬诬陷。而圣人竟不敢命人追究真相,只约了二人饮酒,命他二人结为兄弟,以此和解。
辛似锦不知道那些个朝臣是怎么想的。只是,陈玄礼在提到这件事时,气得面色铁青。
也不知道,事情传到潞州,李隆基会是个什么反应。
年节下的那些人情往来,有卓杨和房管家打理。不在蒲州过年,除夕的祭祀也相对简单。只是,留辛似锦在长安过年的陈玄礼,却一直到正月初四才露面。
辛似锦的房间,自入冬之后,就日夜不停地燃着火盆。即便用的是最上好的银丝炭,且时常开窗,屋子里也难免有一股子炭味。
陈玄礼脱了外头的厚衣裳,还是觉得热,便坐到了窗口。
“你怎么还看账本?这些不都交给卓杨了嘛?”陈玄礼看了一眼放在她塌边矮几上的账册,奇道。
“天天闷在屋子里,若不给自己找点事做,我没病都要憋出病了。”辛似锦将账本收起,放到一旁,打量了陈玄礼一眼,道:“对了,你见过疏影了吗?”
陈玄礼同疏影的关系,是众人默认的。这一年下来,两人同房的次数虽然不多,但陈玄礼提到她时,已经比之前从容许多。
“这是和平坊的账?”
辛似锦点了点头,道:“疏影做的账,比多少年的老账房都要清晰。”
陈玄礼低垂着眉眼,不接话。
辛似锦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毛,继续道:“猜猜看,和平坊去年一整年的纯利润是多少?”
陈玄礼揉了揉额头,道:“你知道的,我对这些一窍不通。”
“一亿三千八百万。”辛似锦慢悠悠地吐出一个数字。
什么?陈玄礼惊讶地抬起头。这么多?
“没想到吧。”辛似锦轻笑一声,道:“这还只是我们一家。在这长安城里,像和平坊这样的,专门给那几位公主府上供货的商户,少说也有一二十家。如我们这等规模的,也有四五家。”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陈玄礼叹了口气:“圣人偏听偏信,盲目纵容。朝臣们就算磕死在大明宫前,也无济于事。”
“军中也有怨言了?”辛似锦道。
“羽林军中好些兄弟们的亲眷,也深受其苦。”说到这里,陈玄礼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敢怒不敢言罢了。”
“那你呢?你还好吗?”即便宗楚客已经饶过了陈玄礼,但依附宗家的那些人,未必不会继续为难他。
“葛都尉为人正直,对我很好。”
宋都尉?葛福顺?辛似锦似乎在敬晖的名单中看到过这个名字。
“梁先生手底下的那些兄弟呢?”辛似锦又问。
“我在军中太扎眼,不好多打探他们的消息。”陈玄礼道:“年前演练的时候,曾见过其中两个。看样子,还不错。”
辛似锦点了点头。他们受命潜伏,做李隆基在军中的眼线。自然是越平常,越安全。
最好,一辈子都用不上。
“对了,听说年后,右营会调来一个姓李的将军。”说起军中,陈玄礼忽然想起一件事。
李将军?
“掌管整个右营?是什么人?”辛似锦问。
陈玄礼想了想,道:“据说,曾在北边抵御突厥时立过大功。长安三年,被调入羽林军。之后,仕途顺遂。去年,不,现在应该说是前年,他因为没有参与叛乱,在事后被擢升为从三品右羽林将军。”
辛似锦皱眉,道:“可万骑右营将军是正四品吧?这不升反降,他是犯了什么事?”
陈玄礼轻笑一声,道:“能犯什么事?挡了别人的路呗。顶替他位置的,是韦家人。”
辛似锦点了点头,心中了然。
陈玄礼次日便回了军营。疏影在梨园又住了两天,将和平坊去年大半年的往来,细细同辛似锦说清。
正月末,辛似锦终于收到了李隆基数九的最后一件首饰。全部整理出来,一共是:簪一对,钗一对,步摇一对,手镯一对,璎珞一串。全都是梅花图样,由红玉镶金而成,华贵夺目得让人心醉。
辛似锦对着整套首饰发了会子呆,忽然想起李隆基送她的寒梅图,她还没描。
打开画轴,拿檀木镇纸镇好,趁南宫华调颜料的空档,辛似锦仔细观摩图画。忽然,她轻轻笑出声。李隆基的心思还真是巧妙,好些花朵枝杈的样子,竟然同他送的首饰样式十分相似。
对于毫无绘画基础的辛似锦来说,即便只是描图,也很费神。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才将八十一朵形态各异的梅花全部描完。
“真好看。”南宫华看着完成之后的寒梅图,赞叹道。
“可惜了,我不是个好画手,白白玷污了这么好的画作。”辛似锦对着寒梅图又看了两眼,然后让南宫华仔细收好,派人送往潞州。
“这,燕国公……”南宫华迟疑。
前几天,送璎珞过来的国公府管事,还特意带话给辛似锦,说薛崇简再三嘱咐,让她描完之后记得送去给他看一眼。
给他看,难免要被他奚落。
“就不给他看。”辛似锦展颜一笑。
九尽桃花开。
过了九九,就是春天。梨园的梨枝上已经冒出了花骨朵,辛似锦屋里的火盆也被撤去。卓杨穿上了新做的春衫,比临风玉树还要俊美。
从闷了一个冬天的房里出来,散去一身的木炭味,辛似锦觉得人也精神了许多。
二月十七这日上午,梨园门口忽然来了两个姑娘。小乙见为首的那位姑娘气质不俗,接了拜帖,便赶紧跑进去通报。
辛似锦得了帖子,连斗篷都没顾得上披,便急匆匆出了院子,亲自来到门口。
门口站着两个妙龄姑娘。其中一个梳着简单的双环髻,簪着两根白玉簪,鬓边两朵粉色的海棠花胜,简单大方,恬静淡雅。细长的眉,秋水般温柔的双眼,鼻梁挺翘,朱唇微薄。青色的披风里,是一身浅碧色的春衫。
不愧是连武晚晴都赞不绝口的崔维诚。
崔维诚也打量来人。
发髻半散,面色微白,右脸一条寸许长的伤疤。一身珊瑚朱的冬衣,裙摆下头是一双精巧的鹿皮靴子。后头跟着一个极英俊的年轻男子,男子臂弯中是一件藏色的斗篷。
“见过白夫人。”崔维诚朝辛似锦屈膝一礼。
“失礼了。”辛似锦拢住斗篷,往旁边让开道路,微笑着看着崔维诚,道:“快进来。”
进屋之后,崔维诚再次朝辛似锦一礼,递上一封书信。
打开之后,辛似锦先看了一眼落款,是她父亲写的。
再看内容。
首先,感谢她送崔玄暐最后一程,和对他们一家的照顾。之后又说起,他已经知道白家同崔家的关系,以及白家同宗楚客的恩怨。最后,他说女儿诚娘之前并无任何婚约,但这门亲事能不能成,还得看诚娘自己的意思。
“你何日到的长安?住在哪里?”辛似锦收起书信,温和地看着崔维诚。
“回夫人的话,昨日傍晚方到长安,目前暂住在伯祖父家中。”崔家的礼数无可挑剔。
辛似锦是越看越满意。
“你我两家的渊源,长辈们应该已经同你说过了。若你不嫌弃的话,不如喊我声姐姐吧。”
“见过姐姐。”崔维诚再次起身,重新见礼。
品了茶,问候了家中长辈,辛似锦轻咳一声,道:“令尊在信中说,你已经知道了我去信的原因。”
崔维诚愣了一下。没想到她会如此开诚布公。
“陈公子的大名我曾听说过,却一直无缘得见。我这次回来,就是想当面见一见他。毕竟,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我想慎重些。还请姐姐理解。”
辛似锦赞赏地点了点头。不仅美丽大气,而且大方磊落。
“你若是一口答应了,我反而会不安。”辛似锦喊来房管家,让他去一趟军营,替陈玄礼请半日假。
“也不必着急的。”崔维诚脸上一红。
辛似锦心中轻笑:再镇定的姑娘,遇上这种事情,也是会害羞的。
“我也许久没见到他了。”辛似锦解释。
又说了会闲话,她朝崔维诚告了声罪,让南宫华带着她逛园子,自己则回房更衣梳妆。
梨园是薛崇简的园子,一草一木都有专人打理,无一处不精致。崔维诚虽见过不少名园,却还是赞不绝口。
逛完一圈,南宫华带她来到后院,辛似锦已经重新梳妆完毕。
她梳着妇人们常梳的高髻,鬓边簪着一对凤尾金簪。在冬衣外头又罩了一件姜黄色的罩袍,臂弯上是一条深红色的素罗披帛。这才是她见客时的模样。
“方才听到你来,一时心急,乱了仪容,让你见笑了。”辛似锦再次道歉。
“姐姐让我喊你姐姐,就是把我当做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该太过拘礼。”崔维诚道。
南宫又煮了茶,是不同的手法,辛似锦喝不出来,崔维诚却能品出来,甚至说出大致的步骤。
三人正在屋里闲谈。外头忽然传来一个声音,道:“究竟出了什么事?竟要劳烦房管家亲自去喊我?”
陈玄礼火急火燎地来到辛似锦的屋子。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又愣在原地。辛似锦下首坐着一个姑娘。一个眉眼如画的姑娘。
在崔维诚起身的一瞬间,他猜出了这位客人的身份。
“进来啊,愣在门口做什么?”辛似锦瞪了陈玄礼一眼。
陈玄礼抬起另一只脚,缓步走入厅中站好。
辛似锦也站起身,替二人介绍。
“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博陵崔氏的崔维诚姑娘。”说完,她又朝崔维诚道:“陈玄礼,我的义弟。”
崔维诚落落大方地朝陈玄礼屈膝一礼。陈玄礼也赶紧后退一步,朝她躬身还礼。
崔维诚打量陈玄礼。大概是从军营回来得急,他穿着一身利落的骑服,手臂还套着护腕。面容硬朗,身材欣长,仪表堂堂。
辛似锦打量崔维诚的神色。虽没有明显的喜色,但肯定不厌恶。
“时辰不早了,回去换身衣裳,一起用饭吧。”辛似锦把陈玄礼赶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