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一直阴雨不断,天气格外冷,辛似锦轻易连房门都不出。这日好不容易天气放晴,辛似锦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来到书房。
“怎么还用上算盘了?”
卓杨的手指头有些笨,平常最怕的就是打算盘。
卓杨揉了揉额头站起身,将辛似锦扶到案后坐下,把算盘和账本往她面前推了推。
数目对不上?
辛似锦将账本拿过来翻了翻便丢到一边。以她的经验,只一眼就能发现其中端倪。
“从前也这样吗?”
白家的铺子多且杂,她并没有每一间都注意过。
书房的炉子上一直滚着茶水,卓杨倒了一杯递给辛似锦,道:“去年的账目还是正常的。和光陶瓷铺在西市开了几十年了,若真有问题,该早就关门了才是。”
“你是怎么发现的?”辛似锦将茶盏捧在手里,一边暖手一边道。
卓杨搬了张圆凳,坐到辛似锦旁边,说起上午在西市的见闻。
说来也巧。今天商队正好有批货到长安,消息送到梨园,卓杨便去了趟西市。忙完之后,同几个管事去旁边醴泉坊的胡姬酒肆喝酒。酒喝到一半,忽然听到隔壁桌抱怨,说是两个月前,从和光陶瓷铺预订了一批白瓷执壶。今日去铺子里取货的时候,却发现货物的成色比铺子里摆出来的样品差了许多。找掌柜的理论,掌柜的却说,当时订的就是这个成色。还说若要退货,订金概不退还。
“这么横?”辛似锦放下茶盏,将账册拿回,重新翻看。
“听说我要查账,那石掌柜百般推辞。我见他脸色不对,就直接去柜台自己动手。出门的时候,石掌柜的脸色可难看了。”卓杨挑了挑眉,道:“那石掌柜还提醒我,说今日不是查账的日子。我这么做,是对胡家和白家的不信任。他还说,要去找胡大管事说道说道。”
辛似锦抬起头,好笑地看着他,道:“你这是在告状?”
卓杨一愣。他没有这个意思啊。
“一个小铺子的掌柜,就把你给难住了?”辛似锦又问。
卓杨摇了摇头,道:“倒不是为难,只是他姓石。”
“石?”辛似锦眯了眯眼。
“西马庄的瓷窑,就是他们石家管着。”卓杨道:“他的姑母是胡四管事的丈母娘,他喊胡四管事一声表姐夫。”
“怪不得呢,敢如此嚣张。”辛似锦想了想,道:“你照常查就是。一切有我。”
次日上午,阳光出奇的好。辛似锦听说卓杨又去了西市,想起他昨日提起,醴泉坊有间羊肉铺子的烤羊肉很地道,便吩咐老杨套车,去西市找卓杨。
西市人多,马车不易行。老杨将马车停到南门,辛似锦下车之后,由南宫扶着,一边往和光陶瓷铺走,一边闲看。
天气很冷,风有些大,辛似锦紧了紧身上的狐领斗篷,看着身边往来不绝的行人。这样寒冷的天气,竟然丝毫都没有妨碍他们的热情。
“早几年的时候,就这个时节,我也曾四处奔波。”
“夫人现在更适合稳坐中军,运筹帷幄。那些跑腿的事,交给下头人,也没什么不好。”南宫华道。
辛似锦自嘲地笑了笑:安慰的话听多了,有时候竟不自觉地当真了。
一路行到和光陶瓷铺门口,见里头人头攒动,辛似锦便挑了个伙计没注意的空档,悄悄进门,站到角落。却没想她那白狐狸毛的领子太显眼,伙计一下就看到她了。
“贵客看着眼生,是第一次小店吧。”伙计满面笑容地迎了上来:“贵客想看些什么?小店的白瓷青瓷还有陶器,都是这西市数一数二的。”
辛似锦见他没认出自己,便四处张望了两下,道:“你们掌柜的在吗?”
“掌柜的在呢。”伙计满口答应,随后又皱了一下眉头,迟疑道:“只是,掌柜的现在有点事,暂时抽不开身。”
“那就等等吧。”南宫华道:“我家夫人要的多,最好得跟你们掌柜的谈。”
伙计愣了一下,道:“那贵客先去后堂稍坐?”
辛似锦点头。
路过柜台的时候,账房忽然叫住二人。
“夫人?”账房从柜台后走出来,迟疑道:“是祯夫人吗?”
辛似锦停下脚步:“你认识我?”
“真的是夫人啊。”账房躬身一礼,道:“夫人曾来过一次,我有些印象。”
辛似锦点头。她只来过一次,而且只是在铺子门口站了站,没想到这个账房竟就记住了。
“夫人,”账房往辛似锦面前挪了一步,赔笑道:“后头新到了一批货,正忙乱着呢,夫人还是在这里等吧。”
这就有意思了。辛似锦玩味地看着账房。伙计想把她往后堂引,账房却明知她身份,还要拦着。
“你要拦我?”辛似锦勾起一丝笑容。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嘴上说着不敢,脚下却一步没让。
辛似锦抬腿,往前一步。
账房搓着手,为难地看着辛似锦。伙计站在旁边,一头雾水地看着二人。有好几个客人,还有店里其他伙计也注意到了这里。
“夫人,您大人有大量,可别让我们下头人难做啊。”账房皱着眉头,道:“实在是掌柜的吩咐了,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辛似锦盯着他,再往前一步。
大冬天的,账房竟急出了一声冷汗。他不敢看辛似锦的眼睛,也不敢挪步。
“你姓胡,还是姓石?”辛似锦冷声道。
这话问得就有些重了。账房抖了抖身子,结结巴巴道:“在下,在下姓何……”
然而,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没有退开。
辛似锦打量何账房,这是个多么忠诚的人啊。可惜了,不能为她所用。
就在这两个人僵持不下之时,后院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别说你只是魏总管的义子,你就算是他亲儿子,就算娶了祯夫人,你也别想在我这里耍威风!连她本人都不敢来查我的账,你以为自己是谁,竟管到我头上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何账房心头一跳。他悄悄直起腰,抬眸打量辛似锦。果然,辛似锦的脸色一下就沉了下来。
“这就是你不让我我进去的原因?”辛似锦冷冷道。
“石掌柜他就是心急口快,他是无心的……”何账房慌忙解释。
辛似锦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解释。
“立刻关门封铺。”
“夫人……”何账房脸色一变,劝道:“夫人,这不合适吧。眼下正是年关,是生意最多最忙的时候。现在封铺,不太好吧?”
“你的意思是,我的话也不管用?”辛似锦眯起眼。
“在下不敢。”何账房犹豫了一下,吩咐伙计清人,关铺。
客人清完之后,伙计搬来凳子,辛似锦坐下后,淡淡道:“我不进去,你去把人喊出来吧。”
石六郎和卓杨都没想到辛似锦会亲自过来,两个人一左一右站在堂上,脸色都不是很好看。
“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不敢查你这里的账。”辛似锦抬眼看了一眼石六郎,眼神清冷。
“不是,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石六郎慌忙解释。
“所以呢,我也不打算查账。”
什么?石六郎一愣。
辛似锦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你知道的,像这样的铺子,我名下多的是。比这间挣钱的,也不是一两间。对我来说,多一间,少一间,没什么打紧的。”
石六郎眼皮一跳。直觉告诉他,辛似锦接下来不会说什么他乐意听到的话。
“所以呢,直接封铺吧,省得麻烦。至于以后是重开还是转卖,再说吧。”辛似锦说完,便扶着南宫华的胳膊站起身,准备往门外走。
“夫人……”石六郎急忙叫住她,道:“夫人,您这决定是不是太过草率了,是不是应该问过胡大管事和胡四管事,再做定夺?”
这个时候还提胡荣和胡荻,何账房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那是自然。毕竟铺子是他代管的,不管出了什么事,总要告诉他一声的。”辛似锦看向何账房,道:“烦劳你去把所有的账目全部收好,交给卓管事。”
“现在?”何账房看了看辛似锦,又看了看石六郎。
“难道要我喊人来查抄吗?”辛似锦喝道。
离开和光陶瓷铺之后,辛似锦和卓杨来到西市的羊肉馆。
见卓杨一直低头坐着。辛似锦给他斟了杯酒,道:“别生气了。他不是说了嘛,连我都不敢查他的账。”
“其实,您是打算动手了吧?”卓杨道。
“什么意思?”辛似锦问。
“因为你已经决定把白家交给玄礼。在此之前,你肯定会为他肃清白家上下。”卓杨夹了一块羊肉给她,道:“而这石家,就是那只杀给猴看的鸡。”
辛似锦翻了翻碗中的羊肉,道:“我的产业,终究是要留给你和玄礼的。而他于经商一窍不通,无论日后他占几成,你占几成,总归这一切都得由你来打理。在此之前,我必须要替你立住威势,免得日后多生事端。”
三日后,魏宗年,胡氏三兄弟,屈从嘉,柳维,石掌柜,何账房,齐聚梨园。
辛似锦的椅子上铺了厚厚的褥子,她坐下之后,卓杨又给她盖了一条绒毯,然后将火盆移到她脚边。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才坐到她身旁,看着堂上的石六郎跟何账房。
柳维看了看席次。辛似锦居首,卓杨虽坐在她下首,却是坐北朝南,还在他义父魏宗年之上。再看看对面的胡氏三兄弟,柳维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他早就回了长安,只不过一直在家照顾父亲。若不是胡荣喊他,他根本不想来蹚这趟浑水。
堂上坐着的这位,现在看着软软和和,病病歪歪,可人家当年,刚十二三岁就敢跟着商队北上凉州。若她真的是那等任人随意拿捏之辈,又怎么可能会挣下宁州城那偌大的产业呢。
再者,据说这是她这十几年来,第二次下令封铺。而上一次犯事的,就是赵齐。连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都不姑息,又怎么会给自己这些人脸面。
“一间小铺子而已,”辛似锦放下茶盏,将手重新拢到袖中,扫了堂中众人一眼,道:“竟被你们弄得跟三司会审一般。”
“夫人言重了。”胡荣赔笑道。
“言不言重的,也没什么打紧。左右,我也没那个心力查账。”
胡荣眼皮一跳。之前陶瓷铺里发生的事情,何账房已经从头到尾,一五一十地都同他说清楚了。尤其是,石六郎扬言,说辛似锦不敢查账那段,更是着重点了出来。
辛似锦顿了顿,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继续道:“你们今日来得这么齐,想来是已经商议好该如何处置了吧。说说看。”
话都说到这份上,傻子都能听出来辛似锦的意思,更何况这厅上都是人精。不让她查账,还越过她直接商议如何处置,这不是把她完全架空了嘛。
“夫人误会了。”眼见胡家三兄弟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魏宗年轻咳一声,道:“再过几日就是腊月,我正好有些账目要请夫人过目。还有,年后的几桩大生意,也需要夫人决断。”
“不忙,先把眼下的事说清吧。”辛似锦接过菊香递过来的账本,看向何账房,问:“这账究竟有没有问题?”
何账房点了点头,小声说了句:“是在下疏忽大意。”
“那外头传言,说你们以次充好,强买强卖,是否属实?”辛似锦又问。
石六郎僵着身子,低头不语。
何账房只得硬着头皮开口,道:“是。”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不过,仅有三桩。”
“三桩?”辛似锦勾了勾嘴角。原来,她知道的还不是全部。
“是。”何账房犹豫了一下,道:“上个月两桩,这个月一桩。总计约五千贯。在下敢拿项上人头担保,之前从未有过。”
“那是瓷窑出了问题,还是你们有意欺客?”辛似锦又问。
“这……”何账房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石六郎。
石六郎依旧僵着身子。
胡荻叹了口气,起身朝辛似锦一礼,道:“这都是在下的错,是在下没有管教好内弟。内弟他前些日子欠了一笔赌债,赌坊追债追得急,他情急之下才闯下大祸。还请夫人看在他石家上下一直对白家忠心耿耿的份上,饶过他这一次。至于这三笔交易,我一定亲自上门,去同对家道歉,补足差价。”
“大管事以为呢?”辛似锦又看向胡荣。毕竟东西市的铺子,一直都是由他管着的。
胡荣也起身朝辛似锦一礼,道:“下头铺子出了这样的事,是我监察不力。好在只有三笔交易,让石家上门道歉,及时弥补,也不会坏了铺子的名声。”
辛似锦没有说话。她微垂着头,胡荣一时间也看不清她的神情。
“当然,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铺子出了事,名誉和生意多少还是会受影响。只是,因此就关了铺子,难免会更加引人猜疑。”胡荣继续道。
“那依胡大管事的意思呢?”辛似锦问。
胡荣斟酌了一下,道:“出了这样的事,石氏这个掌柜,定然是要负责的。只是,眼下正值年关,若铺子里一个老人都没有的话,难免会乱套。不如让何账房先留下,暂时帮忙照看着。待年后觅得合适的掌柜和账房人选,再做处置?夫人以为如何?”
“照胡大管事的意思,我这个所谓的当家,说话竟全像是玩笑了。”辛似锦勾了勾嘴角,轻叹道。
“这……”胡荣愣住。听何账房说,辛似锦已经遣散了铺子里的所有伙计,还扬言说要将铺子转让。
“正是年关,生意最红火的时候。若是无缘无故地就关停了铺子,不仅是我们损失,那些常年在我们这里拿货的主顾们,也要受影响。”胡荣道:“再者,做决定的是石掌柜跟何账房,下头的伙计只是听命办事,并无过错。长安糊口不易,若因一点小事就让他们丢了饭碗,难免会寒了人心。”
“寒了人心?”辛似锦提了提嗓子,觉得这四个字颇有些好笑。
“寒了谁的心?那些伙计们的?何账房的?石家的?还是……”
辛似锦看向胡荣。还是你们胡家的?
众人脊背发凉。扪心自问,辛似锦自认祖归宗以来,并未过多干预过他们手上的生意,也从没有计较过他们私下里谋了多少好处。除了白担了一个家主的名号外,算是个不错的东家。
胡荣赶紧躬身,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瓷器嘛,只要瓷窑还能周转得开,就算积压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者,只要货是好货,就算没有铺面,也不愁没人要。诸位以为我说的可有道理?”辛似锦道。
“这……”魏宗年看了一眼堂上众人。
辛似锦也不理会他们,只话头一转,看向堂上站着的石六郎,道:“石掌柜进门到现在,还没开过口。莫非是对我有什么不满?”
“不敢。”石六郎偏过头。
“你这个态度,倒是让我有些惶惶不安了。”辛似锦想了想,道:“听说,西马庄瓷窑也是你们石家帮忙打理着?”
“夫人这话是什么意思?信不过我们石家吗?”石六郎扭过头看向辛似锦,高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犯的错,我自己扛下就是。夫人难道还想株连我石家全家?”
“你石家若当真问心无愧,也不怕我查,不是吗?”辛似锦道。
“你!”石六郎怒视辛似锦。
“六郎。”胡四管事喝住他。
“石掌柜你多虑了。瓷窑几十年的账,得有几大箱子吧。即便我真的想查,也有心无力。”辛似锦道:“算了,和光陶瓷铺的事,就按照你们商量好的办吧。至于西马庄瓷窑,我就随口说说而已。毕竟,诸位都是长辈。白家的家业,还要仰仗诸位。我乏了,各位散了吧。”
这……辛似锦离开后,胡家三兄弟为难地看着魏宗年。魏宗年叹了口气,朝几人做了一个让他们放心的手势,便出了前厅,往辛似锦的书房去。
书房比前厅小,更加封闭,也更加暖和。辛似锦坐到南边窗子下的罗汉床上,卓杨拿了羊毛毯给她盖好。
“我知道,石六郎出言不逊,你心中有气,这才直接封了铺子。”魏宗年在她对面坐下,道:“卓杨是我义子,目前暂时替你打理日常事务这件事,胡家几个都是知晓的,也没有任何不敬的意思。只是,这二十多年来,蒲州白府早已被人淡忘。除了我们几个之外,下头的好些掌柜和管事,都不知道自己真正的东家是谁。你自认祖归宗以来,并不常过问白家的生意。我们心里都知道,这是你对我们的信任。但下头不明原委的人,就不好说了。石六郎那些人轻慢你和卓杨,也是可以预料的。”
“魏叔的意思,我明白。”辛似锦揉了揉额头。这类事情,她从前也见过许多。其中道理,自然也是清楚的。
“我知道,新昌坊的生意,莫三郎的事,还有东边海盐的买卖,柳纮的斗鸡院,这些事都让你觉得我们对你有所隐瞒。”魏宗年打量了一眼辛似锦苍白的脸色和青筋隐约可见的手背,道:“可以你如今这身子,想要把下头那偌大的产业全部理顺,是根本不可能的。”
辛似锦垂下眼眸,眨了眨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不只是你。即便是我,掌管了产业二十余年,也不可能面面俱到。”说到这里,魏宗年又摇了摇头,道:“他们习惯自己做主的日子太久了。现在许多产业,已经说不清楚是姓白,还是姓其他什么。”
“你说的这些,打从我第一次见到他们,便知晓了。”辛似锦将手炉放到怀里,一边摩挲着上面绣套的纹路,一边道:“所以,我一直不想去理这团乱麻。”
“那你为何突然又想管了?”魏宗年问。
辛似锦抬眸。被他看出来了?
“魏叔以为,待我百年以后,这白家的家业该当如何?”辛似锦忽然道。
什么?魏宗年眉头一皱。怎么突然这么问?
“他们之所以敢轻慢我,就是笃定我命不久矣,又后继无人。”辛似锦轻笑一声,道:“即便卓杨有在足够的名分,为了自己唾手可得的利益,他们也一定会绞尽脑汁,像架空我一样,架空卓杨。”
“那你打算怎么办?”魏宗年问。
“还没想好。”辛似锦叹了口气:“只是想请魏叔,先把同白家有关的所有生意,按照亲疏,全部替我整理出来。”
魏宗年点头。
“柳宅传来消息,说柳老没几天了。让胡家和屈家留下吊唁。”辛似锦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