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一天,东市万珍坊的陈云深上门拜见。
闲聊的时候,陈云深忽然提到,在两三年前,崔侍郎的孙女还曾给万珍坊设计过几件首饰。当时消息传出去之后,满长安的闺秀都跑来万珍坊。即便不买,也要看上一看。
说起崔维诚,陈云深是赞不绝口。说这个姑娘不仅性格大方爽朗,而且琴棋书画,诗书礼乐样样精通。只是因为崔家家风严明,这位崔姑娘本人又有些清高,不愿在外人面前显弄,所以才在长安城名声不显。
说到这里,陈云深又叹了口气。算算时间,这姑娘如今也该十七八了,要不是受崔侍郎之事的牵连,怕是已经嫁人了。
崔维诚吗?辛似锦眯了眯眼。
下午,辛似锦又去了一趟燕国公府,恰好薛崇简也在。提起崔维诚,薛崇简愣了一下。只是听说过,却没什么印象。倒是武晚晴说,曾在赏花宴上见过几次,是个有些清高,不太合群的姑娘,但模样才情都是一等一的。
“你不会是准备给陈玄礼说那家姑娘吧?”薛崇简皱着眉头,道:“且不说她是罪人之后,跟她结亲会有很多麻烦。她还是博陵崔氏的嫡脉,他们七宗五姓的那些个臭规矩你应该有所耳闻。就算你们愿意娶,人家也未必肯嫁。就算肯嫁,她现在人应该还在岭南,嫁没嫁人也不好说。”
“以玄礼如今的处境,也不在乎再多一个罪人之后的媳妇,不是吗?”辛似锦道。
“那你就去她的伯祖父,刑部郎中崔升府上问问。”说到这里,薛崇简顿了一下,又皱起了眉头,道:“只不过这崔升是个出了名的孤臣。而且石头脾气,油盐不进。你若是拿了我的名帖去拜府,怕是连门都进不去。”
刑部侍郎崔升?那不就是祖父的亲弟弟?从前去博陵郡王府拜见的时候,竟把他给忘了。现在想来,真是失礼。
辛似锦想了想,笑道:“那我就先自己想想办法,实在不行,再来麻烦你。”
“对了,”薛崇简命人从书房拿来两样东西,递给辛似锦,道:“有人让我一九第一天送给你。你今天既然来了,就顺便拿走,也免得我的人特意跑一趟。”
辛似锦将小些的锦盒打开一看,是一支镶红玉的梅花金簪。
薛崇简指着簪子,道:“这图样他早两个月前就画好了。吩咐我一直盯着宫里,一定要在冬至之前做好。”
“是啊,”武晚晴看着簪子,羡慕道:“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殿下对哪个女子这样上心的。”
薛崇简瞪了武晚晴一眼:“我不也让人给你做了一套头面嘛。”
辛似锦低下头,微笑着一边听他们夫妻二人斗嘴,一边收起金簪,打开另外一个长些的锦盒。
里面是一个画轴。展开一看,是幅寒梅傲雪图。只是梅花的部分只用红色线勾了轮廓,并未填色。
“呦,可有两年多都没见到他的墨宝了。他这个人字是写得不错,但是作画嘛,就差强人意了。为了不让别人发现这个短处,他轻易不动笔的。”薛崇简转到辛似锦身旁,端详了几眼,道:“这消寒图构图和立意都不错,只是这画工嘛。”
辛似锦将画收好,摇了摇头,笑道:“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竟以为我会画这个。”
“从前不会,现在可以学嘛。一天一朵,也不费神。等你把这八十一朵全部描完,也就会画了。对了,等完成以后,记得给我看看啊。”薛崇简打趣道。
辛似锦笑看着薛崇简。原以为,他不会喜欢武晚晴,没想到上天眷顾,让他夫妻二人能琴瑟和鸣,相敬如宾。
回到梨园后,辛似锦让卓杨备了一份厚礼,挑了个官员们沐休的日子,来到崔升家。
明明已经提前递了拜帖,约了时间,可辛似锦赶到崔宅时,崔升竟然不在。
小童说他家主君有公事出门去了,约莫未末会回。
辛似锦看了看天色,决定在崔家等候。
崔升家里连个火盆都没有,小童给他们烧了壶茶,就忙自己的去了。菊香给辛似锦的手炉新换的炭烧到一大半的时候,崔升终于回来。辛似锦看了看天色,恰好未末申初。
“你就是茹娘的女儿?”崔升坐下喝了口热茶,打量辛似锦。
辛似锦放下手炉,走到崔升面前,准备下跪。
“免了免了,”崔升挥了挥手,制止道:“我可受不起你这么大的礼。”
辛似锦和卓杨对视一眼。看来,崔升不是很喜欢她。
行了一个晚辈礼之后,辛似锦重新坐下。
“你在长安这几年,闹出来的动静可不小啊。”崔升一边搓手,一边道:“辛似锦,白维祯,两个身份都同宗家牵扯不清。你这么做,对得起你九泉之下的那些亲人吗?”
这么直白?辛似锦诧异。
“五郎曾同我提起过你,说你是个不错的姑娘。可我旁观你做的这些事,实在是当不起他这句夸赞。”崔升继续道。
“那敢请教叔祖,我现在若放火烧了宗家,或者是拿把刀砍死宗楚客。依照我朝律法,该是个什么罪名?”辛似锦看着崔升。
崔升双手一握,面色一滞。
“如果当年有什么切实的证据,以您和崔家的势力,他也不会逍遥到现在吧。”辛似锦又道。
“父女之情是天性,是人伦,你向着他也无可厚非。”崔升沉下脸。
“我没有向着谁,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辛似锦道。
崔升又喝了口茶,道:“说吧,今天来找我,有什么事?”
“我有个义弟叫陈玄礼,现在是万骑军的副尉。我想替他求娶崔维诚。今天来就是想跟您打听一下,她有没有许人家。如果还未嫁人,能不能请您说个媒。”辛似锦再次起身,朝崔升屈膝一礼。
“帮宗七姑娘逃婚的那个?”崔升问。
辛似锦诧异。他竟然连自己和陈玄礼的关系都知晓。他一直都在暗中关注着自己吗?
“又一个被宗家人迷得神魂颠倒,同宗家牵扯不清的。就算诚娘没有许人,我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崔升拒绝道。
“玄礼他没有。”辛似锦道:“而且,自从那件事之后,他和宗七姑娘就一刀两断了。”
“哼。”崔升轻哼。
“我杀了宗明戍。”辛似锦道。
卓杨心头一紧。在一个刑部郎中面前承认杀人,辛似锦是疯了吗?
果然,崔升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宗明戍不是被乱军误伤的。是我指使人杀了他,再将他丢到乱军必经之路上的。”辛似锦平静道。
“你胡说什么?”崔升道:“你如何能杀得了他?连武三思事先都没收到任何风声,你如何会知道废太子会在那日起兵?”
“四喜茶楼在长安城几十年,总能知道些旁人不知道的事。”辛似锦道:“陈玄礼也知道这事。有这桩人命横在中间,您还认为,他会同宗薇再有什么瓜葛吗?”
“一条人命,在你这里,只轻飘飘的一句话带过吗?”崔升皱着眉头盯着辛似锦。
辛似锦轻笑道:“您先是责怪我忘记长辈血仇,现在又谴责我冷血无情。那我倒是想问问您,在您看来,我到底该如何做?”
崔升低下头,气得用力捶了一下桌子。
“您没有在听到我杀人之后,将我抓到刑部大牢,我已经很感激了。”辛似锦起身,朝崔升一礼,道:“您在全天下最公正的地方为官,明知我家灭门乃是为奸人所害,却因为没有证据,无法替我家报仇。想来,您心里也很难过。”
“我……”崔升捂住脸,道:“我查了二十七年,也没有查出当年贿赂厨娘,火烧白府的直接凶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步步高升,直到现在。”
“郡王叔祖说,那件事是宗书真和宗秦客主导的,他并不知情,是吗?”辛似锦问。
崔升点了点头,道:“是。”
辛似锦沉默。
“但他这些年所犯贪赃枉法之罪,简直罄竹难书。”崔升咬牙道。
可是,即便有证据,以宗楚客如今的恩宠,没人能奈何得了他。
“他并不知道祖父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您同祖父的关系。既然您已经忍了二十七年,就且先继续忍着,不要贸然出手。”辛似锦劝道:“眼下,还是说说这桩亲事吧。”
“诚娘是五弟最疼爱的孙女,也是你们这一辈最出众的姑娘。即便你那个姓陈的弟弟跟宗家没有任何关系,想娶诚娘怕也不够资格。”崔升道。
“我身子差,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子嗣。待我百年之后,白家家业也就断了传承。玄礼是我义弟,诚娘是我堂妹,若他们能结成连理,那我日后把白家家业交给他们,也算两全其美。”辛似锦道。
崔升一愣。
“我同玄礼相识六年,可以说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人品性情,我一清二楚。至于诚娘,不管她曾经多出色,现在到底是罪臣之后,人还在岭南。光这两点,她便很难嫁到合适的人家。这样看来,玄礼也算是个不错的归宿,不是吗?”
“你身边的这位,知道你的这些打算吗?”崔升看向卓杨。
辛似锦转头看着卓杨,道:“该是他的,我一文都不会少。再说了,玄礼是个爽直仗义的性子,若诚娘的人品也如你们所说的那般,那他们日后也一定不会薄待卓杨的,不是吗?”
崔升沉吟半晌,道:“自他们迁到岭南之后,我们很少有书信往来。不过,倒也未曾听说诚娘许人。这样吧,我写封信过去问问。至于最后结果如何,就不好说了。”
辛似锦点头,表示理解。
从崔宅回梨园,恰好经过柳家。辛似锦见时辰尚早,便想着顺道过去探望。
柳庄病得很重,比辛似锦想的要重得多。迷糊的时候,连人都认不清。大夫说,恐怕很难活过这个冬天。
细算算,祖父那辈的旧人,还在世的,只剩下柳庄和老赵。辛似锦站在柳家的院子里,看着槐树叶子一片片落下,心中唏嘘。
“前些日子,多谢夫人指点纮弟。若是因他行事鲁莽,给茶楼带来灾祸,那我们就万死也难赎其罪了。”柳二娘不知何时来到辛似锦身后,道:“夫人放心,日后我一定盯紧了他。”
“祖父建立茶楼的初衷,就是给读书人一个可以说话交谈的地方。尽管如今这初衷已经变了味,但有些底线不能碰。于公,宗楚客在读书人中的名声,可谓是臭不可闻;于私,我也并不想同他牵扯过深。日后,不管我们身后有多少靠山,多大产业,你们都莫要让那些污糟事玷污了茶楼的名声。”
柳二娘点头称是。
“好在我年前都在长安,你也不要太过担心。眼下最要紧的老爷子的安康,茶楼那边我会看顾。”辛似锦道。
柳二娘躬身道谢。
从柳家离开后,辛似锦坐在马车里,朝卓杨感叹道:“明明,这四喜楼也算是我的产业,柳家只是替我管着而已。可如今,我说我会照看,柳家人竟跟我道谢。我倒有些弄不明白了,我在他们眼中,到底算个什么?”
“夫人不必太在意。”卓杨劝道:“左右,你也没有把这些产业放在心里,他们也不敢明着对你不敬。照我看,他们越是将茶楼看做是自家产业,就越是事事尽心,于我们也便越轻松。咱们眼下最要紧的,就是约束好他们,莫要惹出什么大的是非来,影响了你和殿下的谋划。”
听他提起李隆基,辛似锦手下一紧。这些天,她一直避讳着,尽量不在卓杨面前提起李隆基。如今听他主动提起,竟没来由的有些心虚。
“我同他……”辛似锦斟酌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卓杨拉过辛似锦的手,握在手中,道:“夫人同殿下之间的事,不用特意同我交代。我只需记得,自己永远是夫人的人,其他的都不重要。”
“你其实不必如此委屈的。”辛似锦道。
“可我不觉得委屈。夫人想着要同我解释,便说明夫人心中有我,在意我的感受。夫人能有这份心,我便知足了。”卓杨握紧辛似锦的手。
“也罢,”辛似锦叹了口气,道:“你不喜欢听,我就不提。只不过,柳庄病重,日后我们得多在茶楼待着了。”
“你若是嫌茶楼嘈杂,就让他们把账目送到梨园。”
“也不是。”辛似锦想了想,叹道:“就是觉得人比从前懒了许多,不想看,也不想想。再过几日,屈从嘉和胡荣就要将各处的账本送来。再过几日,魏叔和菜叔他们也要回来。还有和平坊,唉……光想想就觉得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