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礼紧绷着一张脸吃完饭,又陪着辛似锦和崔维诚喝了盏茶,便找了个借口,起身回营。
陈玄礼走后,崔维诚继续陪着辛似锦说话,才起身告辞。辛似锦见她强打起精神应付自己的样子,有些心疼。她毕竟是个内宅女子,一路奔波回长安,只休息了一晚,便上门拜见,难免困乏。辛似锦让人套了马车,包了好些养身补气的药材,护送她回崔升家。
又过了几日,辛似锦派马车去崔升家,将崔维诚接到东市。先去王家绸缎庄,给崔维诚挑了几匹料子,然后拉上英娘,三人沿着东市闲逛。胭脂铺,香料铺,辛似锦原本打算带着崔维诚一家一家看过去。只是,刚走到一半,便觉得膝盖发麻。英娘看了看左右,带着两人来到陈云深的万珍坊。
陈云深见到崔维诚吓了一跳。他放下手头的生意,将三人引到后堂。
“诚娘你不是在岭南吗?”陈云深担忧地看着崔维诚:“你能回长安吗?”
辛似锦明白陈云深的意思。
“罪不及家人。何况,她只是孤身一人来长安探亲而已,朝廷总不至于连这点小事都要怪罪吧。”
陈云深点头。
几人刚在后堂说了两句话,外头伙计便进来通报,说燕国公夫人和临淄王妃来了。
陈云深赶紧放下手中茶盏,朝辛似锦告了声罪,起身往外去。
辛似锦听完伙计的话,便一直低着头看着手中茶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夫人,这万珍坊有个后堂,咱们从后头走吧。”英娘想起去年的事,小声提议。
崔维诚这两年不在长安,并不知情。她看了看辛似锦,又看了看英娘,心下惶惑。燕国公夫人是武崇操的亲姐姐,陈玄礼从前同武崇操关系亲厚。按理说,辛似锦不该躲着她二人才是。
辛似锦放下茶盏,叹了口气,道:“南宫还在外头呢。”
不管是有意还是巧合,既然遇到了,便该顺其自然。再说了,都在长安,躲得了一时,躲得过一世吗?
武晚晴看到南宫华,先是诧异,随后了然。今日出门,是她这位表嫂,临时通知她的。而且,进入东市之后,便直奔万珍坊。她看着王菱皱了皱眉头,心下颇有些无奈。
王菱也知道自己没有提前知会武晚晴,有些对不住她。只是,她实在想见一见这位锦夫人。
“见过王妃,国公夫人。”辛似锦从后堂走出,朝武晚晴和王菱见礼。
武晚晴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崔维诚。看来,好事将近。
她上前一步,笑道:“真是有缘。我同嫂嫂难得出门,竟遇到了夫人你。”她四下看了一眼,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不如一同去对面的茶楼坐坐?”
辛似锦点头。
四人在茶楼要了一个安静的包房。
掌柜的见她们一行身份非凡,亲自带着伙计过来送茶。进门行完礼之后,抬头看见辛似锦身后的南宫华,眼前一亮,道:“您是南宫姑姑?四喜茶楼的南宫姑姑?”
南宫华一愣。她已经离开茶楼十多年,没想到竟还有人记得她。
掌柜的搓了搓手,激动道:“我曾有幸跟着东家喝过几次姑姑煮的茶,那味道,啧啧,至今难忘。”
南宫华看了一眼席上众人,上前朝掌柜一礼,将人请了出去。
武晚晴也挥退侍女,包房里只剩下辛似锦四人。王菱眉眼微垂,武晚晴同崔维诚也端坐着不说话。
辛似锦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口气。面前浮起一阵水汽,茶香也随之晕开。
“王府同梨园,只隔了两堵墙而已。王妃想见我,直接差人传唤便是。如此大费周章,真是折煞我了。”
心思被人当面戳穿,王菱多少有些难为情。她端起茶盏凑到嘴边,停顿了一会,又重新放下。
“我同殿下成婚多年,王府中也有侧妃姬妾数名。可这么多年,殿下膝下,也只有一子一女。”王菱顿了顿,继续道:“谢氏之事,是我管教无方。可她那时候已经怀上了殿下的骨肉,即便她犯了再大的过错,腹中子嗣总是无辜的。那是个男胎啊……”
王菱说完,拿帕子掩住双眼。
辛似锦握了握手中的茶盏。武晚晴说过,王菱是临淄王妃,瞒不过她的。
辛似锦勾了勾嘴角,轻笑道:“所以,王妃今日过来,是来兴师问罪的?”
王菱听到这声轻笑,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辛似锦。两条人命,她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王妃认为,是我求了殿下,让殿下对他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 辛似锦又道。
王菱低垂着眉眼,没有回答。但她拿着帕子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在得知谢氏一尸两命的时候,她确实曾这般想过。并且,到现在也还这样认为。
“王妃您是怎么想我的,我并不在意。只是,殿下是您十几年的枕边人。以您对他的了解,他是那等昏聩到为了女人,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顾的狠毒之人?”
王菱皱眉。如果不是这样,那谢氏的死,该如何解释?难不成,是薛崇简的授意?
“既然王妃并无此意,那我就不明白了,您如此着急地想要见我,到底为了什么?”辛似锦端起茶盏。
不过,王菱毕竟是王妃,并不会轻易就被辛似锦牵着鼻子走。她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道:“当初,谢氏让你在全长安城的人面前丢了脸面,还害你卧床不起。你敢说,你心中就没有半点愤懑吗?你敢否认,谢氏被禁足一事,同你半点干系也无吗?”
所以,无论她认不认,在王菱心里,谢氏母子的死,都要算在她身上的。
辛似锦垂眸。其实,算在她身上,也没什么不对。
“既然王妃已经认定我是那罪魁祸首,为何不命人直接将我带回王府问罪?”辛似锦道。
王菱的脸色冷了下来。她这般有恃无恐地说话,实在是有些无礼了。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武晚晴看了一眼崔维诚,赶紧打圆场,道:“从前竟不知道,祯娘你除了我们之外,还认识崔家的姑娘。”
“缘分而已。”辛似锦道。
白维祯,崔维诚,武晚晴将她二人的名字念了两遍,笑道:“还真是缘分。你二人的闺名中,竟都带了一个维字。若是忽略掉姓氏,说不定旁人还会以为,你们是亲姐妹呢。”
崔维诚双手一紧,抬起头看向辛似锦。
辛似锦嘴角笑容不减,看了武晚晴一眼,嘲道:“我什么来历底细,你还不清楚?若我真是博陵崔氏血脉,怎能活成现在这般模样?”
武晚晴看了一眼她被胭脂掩盖的伤疤,想起她曾在宗府受过的屈辱,还有那些到现在还未散尽的流言,笑容僵在脸上。
辛似锦站起身,朝王菱欠了欠身子,道:“若王妃没什么吩咐,我就先退下了。”
王菱没有开口。
辛似锦又朝武晚晴一礼,迈步往门口去。崔维诚也跟在后头。
待二人行到门口,即将推门时,王菱忽然开口:“我知道,殿下他心里有你。”
辛似锦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问:“那又如何?”
“你若想对得起他的这份心意,就不要做对不起他的事。”王菱道。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王菱道:“既然答应了,就要牢记心中。日后当时时警醒,谨言慎行才是。”
辛似锦轻笑一声,挑眉道:“虽然你是他的王妃,但我不是你王府的人,不必受你管制。所以,即便你是王妃之尊,我也并不认为,你有资格来同我说这些。”
“你!”王菱豁然起身。这么多年,在王府里,即便如谢氏那般张扬的,也不敢用如此嚣张的口气同她说话。
武晚晴也皱起眉头。这是怎么了?辛似锦平日一向是最温和知礼懂进退的,何时变得如此强硬了?
“我是个什么名声,王妃心知肚明。若王妃当真是替您家殿下着想,就不该走这一趟,不是吗?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将我同殿下扯到一处去,岂不是更加污了他的名声?”
说到这里,辛似锦又看了王菱一眼,继续道:“再者,即便如您所言,你家殿下对我有情,那我就该觉得三生有幸,并且感激涕零,涌泉相报吗?”
“大胆!”王菱喝道。
“王妃真是蕙质兰心,我的胆子从来都不小。”辛似锦朝王菱屈膝一礼,道:“有些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王妃实在不必强求。”
辛似锦说完,转身离去。
崔维诚朝二人一礼,跟了上去。
“你看看她……”王菱着实被气得不轻。指向门口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我劝表嫂许多次了。谢氏之事,真的只是个意外。还有这祯娘,你也完全不必放在心上。即便三郎有心,就她那样的身份,也进不了王府的大门。”武晚晴苦劝道。
马车上,辛似锦握紧拳头,脸色阴沉得有些可怕。
“夫人放心,王妃毕竟只是王府内眷,娘家也不在京中,能动用的人手有限。能打听到夫人今日出门,怕都费了好一番周折。”南宫华劝道。
“我只是有些心烦罢了。”辛似锦掀开车帘,看了看外头,吩咐老杨先送崔维诚回崔升家。
辛似锦知道崔维诚心中疑惑。只是以她的家教,定不会主动开口询问。想着从东市到到怀贞坊还有段路,便同她说起自己与李隆基的一些过往。往事说得差不多的时候,马车恰好停下。
辛似锦不想旁人过多揣测,便没有下车。只是,看着崔宅破旧的院墙,忽然想到,陈玄礼在长安还没有个正经的住处。她在长安的时候,陈玄礼便回梨园。不在的时候,他无事基本不出军营。即便出来,一般也是宿在和平坊。
是不是,该为他买个宅子了?不然,岂不是连个拜堂的地方都没有?
再次回到梨园,已近日暮。而武晚晴正坐在前厅喝茶。
“今日之事,我当真毫不知情。”见她进来,武晚晴放下茶盏,起身相迎。
“嫂嫂只说她忽然想去买些首饰,邀我同行,我并不知道,会遇到祯娘你。”
“我明白的。”辛似锦朝她见过礼后,在她对面坐下。
“九郎还有国公都视你为友,我私下里也没把你当做是外人。”武晚晴再次解释,道:“我知道你的性子,所以拦下了她几次想要见你的意思。但这一次,我却是真的心疼她。”
“为什么?”辛似锦问。
“舒儿死了。”武晚晴道。
舒儿?辛似锦疑惑。
“舒儿,是殿下的长女。半个月前,她忽然染上重疾,从发现到断气,不过五日。”
竟是这样?辛似锦心惊。
武晚晴叹了口气,道:“她自幼同殿下定亲,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子嗣。不仅如此,这些年,殿下膝下只有一子一女。这事,若放在普通人家,不过就是子嗣单薄。但,殿下不是常人。嫂嫂为了殿下的子息,日日忧心。所以,她才会明知谢晚性情骄纵粗鄙,还一再纵容。她在乎的,并不是谢晚,而是谢晚腹中,殿下的血脉。如今,舒儿没了,殿下跟前,就只剩下一个儿子了。”
辛似锦垂眸。这算是报应吗?报应李隆基为了自己,杀了谢晚和她腹中的孩子。所以老天又夺走了他另外一个孩子?
“嫂嫂看似软弱,实则内秀。殿下离开长安之后,王府上下被她一个人打理得井井有条,我等姐妹都叹服不已。”武晚晴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不怪她就是。”辛似锦道。
武晚晴打量辛似锦,道:“其实,她还曾同我提过,若殿下当真喜欢你,她愿意让你进王府。”
“不必。”辛似锦断然回绝。
武晚晴一愣。
“原因我不想多说。但你记得替我告诉她,我没有要进王府的意思,让她不要胡思乱想。”辛似锦道:“另外,谢氏之事,虽不是我授意,但追根溯源,她确实是因我而死。这一桩,算是我对不住临淄王府。”
武晚晴点头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