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灭了灯后,我看着外头照进来的月光,仍是有些害怕。
虽然侍卫同我说他们夜里会巡视,我也却是听到了他们细微的脚步声,但晃动的门窗让我仍是有些害怕,于是我蹑手蹑脚地站起身,从茶盘上拿下一个茶盏,紧接着就着月光走到了窗边。
过去一个人出差的时候,我会将马克杯挂在酒店房间的门把手,若是有人半夜闯入,这杯子便会坠地,也能给睡梦里的人一个提醒。
正当我准备将茶盏放置门窗上的时候,窗户忽然被打开了,一个人从窗户窜了进来,我吓得刚要喊出声,对方似乎预见了我的行为,先一步将我的嘴给捂上。
对方给我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夜色之中我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容,但那双蓝色的眼睛让我立刻就认出对方是谁。
我低声说道:“刘曜,你怎么来了。”
刘曜说道:“要不要出去玩?”
我看向窗的方向,此时月色皎洁,鬼使神差之下,我点了点头。
刘曜领着我跳出了窗,等我出来后,他还煞有其事地关了窗户,紧接着拉着我从一条被灌丛掩盖的小路离开。
也不知跑了多久,刘曜的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等到了一方平地,估计是到了一个安全的位置,刘曜停在了原地,而我则在原地喘着。
我看着刘曜似笑非笑的脸,忍不住吐槽道:“你怎么每次都是这样!”
刘曜看了看自己:“我怎么了?”
我气平抚了之后,直起身来,然后细数他的种种事迹:“浴佛节那次,你假装自己是阿灼,拖着我逃跑。之后每次去你府里找你玩,都走后门。还有我归宁那次,半夜翻墙进贾府的事情,也不知道你是何居心,总之每次主要和你一起,一准都是偷偷摸摸的事情!”
刘曜笑道:“没想到你还记得这些事情,我还以为你早忘记了。”
我道:“每次和你出门都累成狗,谁能忘记。”说完我直接坐在了草地上,不再与他多言。
刘曜在我的身边躺下,说道:“过去你在宫外,若是我想见你,只需派个人去找你,再不济也可以直接去找你,现在你进了宫,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我原本是想找而那周小史帮忙,但那小子说什么也不帮。”
我随口说道:“你没事见太子妃做什么。”
刘曜颇有些幽怨地回道:“就想知道你在宫内过得好不好。”
我侧过脸瞥了刘曜一眼,多年不见,这小子怎么说起话来让人鸡皮疙瘩都泛起。
刘曜见我看他,问道:“做什么用那种眼神瞧我。”
我道:“士别一日,刮目相看。”
我收回视线,看着天上偌大的月亮,我想到早先在白马寺门口和刘曜撞见的场景:“你一早就收到消息我会来这白马寺?”
“前两天吧,听说你要来白马寺见卫灵玉,所以就守在这里了。”
“你在吾琁室安了眼线?”
“嗯。”
我见刘曜没有否认,于是又说道:“怕不是宫里你也按了眼线吧。”
这次刘曜没有说话,但他的沉默也算是承认了这件事。
过去我只是猜测,但现在得到刘曜近乎肯定的回答后,我不免心生寒意。
刘曜作为质子养子,身份特殊,若是他在宫中安插了眼线的话,情况就很微妙了。往轻的是说,他就是想知道宫中局势变化,以求自身安稳;但往重的说,这就有谋反的嫌疑了。
“在想什么呢?是风筝还是鹅糕。”
刘曜说的话让我不由紧张起来。
风筝鹅糕之事都生活琐事,别说后宫了,就连东宫里面知道的人都不多,但刘曜却能知晓,只怕这眼线不是一个两个这么简单。
我看向刘曜,却见他笑呵呵地和我开玩笑,好似并不觉自己方才透露了什么重大信息。
刘曜方才说若是想给我传信,还得通过阿灼的帮忙,这说明这些眼线暂时还不能拿出来用,但此时他又将这个底细透露给我,一时之间,我都搞不懂他究竟想做什么。
我起身,严肃地看着刘曜说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事情。”
刘曜也起了身,双手撑在草地上,一副事不关己地说道:“这不是娘娘自个儿猜的吗?我什么也没说。”
“你大可以说没有,或者用别的借口糊弄我,总之不管怎么样都比现在这样要强。”来到这儿后,我只求现实之安危,并不想参与到这些尔虞我诈之中,东宫争宠一事我都想离得远远的,更别说涉及江山是否易主的事情。
这时,刘曜收回了原本嘻嘻哈哈的模样:“我知道你不喜被卷入这些事情之中,若是我有选择,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再回到草原,过上无拘无束的生活,但阿南......你和我一样,我们打从生下来便没有选择,我需要还义夫的恩情,而你也承载着平阳贾氏的希冀。”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
我话还没说完,刘曜便立刻说道:“我就是想任性一回。”
刘曜看着我,月光之下,刘曜蓝色的眼睛寂静如海,我听到他的声音缓缓地传来,带着坚定和一丝决绝:“阿南,你还记得你出嫁前,我同你说的话吗?”
我不解地看着刘曜,未入宫前我俩经常见面,当时说的话都是些玩笑话,我也没有太认真对待,如今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一时还真不知道他说的是那一句。
刘曜一副了然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不记得了。”
“你说了什么?”
刘曜回忆着往事:“当时我说,你这人泼皮的很,你的夫婿肯定是受不住的,若是你成了寡妇,可以来我这儿,我可以给你安排一个伺候人的活儿。”
我瞅了眼四周,然后瞪了刘曜一眼:“你这话若是被旁人听到,脑袋就等着落地吧。”
原以为我这话会让刘曜收敛点,但他的重点却放在了别处,只是笑道:“你是在关心我吗。”
我白了他一眼,不再说什么,而后刘曜继续方才的话:“我当时和你说让你做奴婢,伺候我的话,只是开玩笑。”
我躺在草地上,双手抱胸:“我知道。”
刘曜那边一时没了声音,紧接着我听到他的声音再次传来:“但想让你嫁给我的话却不是开玩笑,阿南......心悦于你。”
刘曜的话仿佛掷地有声,一字一句叩在我的心头。
我睁开眼睛
林间的夜色带着凉意,寒气似带有粘性附着在我的皮上,透进我的骨中。风吹过树林,惹得树梢的叶子沙沙作响。
我睁开眼睛,四下没有通明的烛火,唯有天上繁星,以及身边这人深蓝的眼睛点缀着这个夜晚。
我看着那双似是发着幽蓝微光的眼睛,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当时我只是刚落于此地没有多久的异乡人,虽有担心害怕,但更多的是对新事物的好奇。那年浴佛节灯会的盛景仍历历在目,绚烂璀璨的各式彩灯,街上来来往往打闹嬉笑的路人,走街窜巷的灯火表演......
那时因为误认,我带着刘曜穿梭在金市的大街小巷中。我们穿过潮涌的人群,与陌生人摩肩接踵,染了一路的脂粉香料。我们肆意地在街道上奔跑着,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烦恼。
对于刘曜的情感,我虽然有些堂皇,但却不惊讶。我并非是不开窍的人,过去刘曜对我所行之举,若仅用朋友二字实在很难概括。
即便刘曜对我真的有情,但那份情或许并没有他想的那么深,或许只是一份简单的好感。
刘曜一直看着我的眼睛,没有说话,似乎是在等我的回复。但我又能给他什么回复?我现在所处的立场和身份,不论我说什么,似乎都像是空口白话。现在的我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真切,又能应允他什么。
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和刘曜立刻警觉地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还不等我俩起身,一群拿着火把的人忽然朝我们这个方向跑过来。
借着火光,我看清了那群人的穿着,辨认出那是东宫侍卫的打扮,但那几个领头的人我看着面生,分明不是我带来白马寺的那批。
那群人移动的速度很快,我正想以太子妃的身份命令他们停下,身边的刘曜却一把拉住了我手,而后带着我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草地并不平坦,即便是穿着鞋,我也能感觉到草地上掩埋的小石子。虽然来白马寺后我换了一身轻便的襦裙,减轻了发髻上的发饰,但这身打扮用来逃跑可以说够呛。刘曜轻功了得,在这种石子路上跑步于他而言简直是如履平地,但因为拖着一个人,所以他没办法跑的太快。
没过多久,在一个下坡我绊在了路中间的一个凸起的小丘上,而后立刻超前扑过去。
刘曜想拉住我,奈何我的体重以及这下坡的路加大了原有的惯性,刘曜拉我不成,反倒被我连累地一起滚了下去。
等滚到了一个较为平坦的地面后,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刘曜想拉着我继续跑,但刚跑了一步,我的脚踝处便传来一阵刺痛,我知道是我的脚崴了。
我回头看向追兵的方向,却见那帮人已经出现了上坡处,此时正往我们的方向赶来。
我赶紧推了一把刘曜,说道:“我走不动了!你快走!他们是东宫的人,我不会有事的!”
“不行!”刘曜依旧拽着我的手不放,表情十分坚定。
“你是不是傻!你现在若是不走,若是被旁人知道你和太子妃深夜私会,我该如何!你又该如何?你父亲又该怎么和官家解释!”
“我......”刘曜面露犹豫。
我知道他是担心我,于是劝道:“若是他们只抓到我一个人,我尚且可以解释一番,但若是同时抓到你和我,我们就是有理也说不清楚了!”
刘曜听了我的话后,顿了顿,而后似乎是想清楚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而后松开我的手,朝着树林深处走去。
很快,处在上坡的侍卫们沿着坡走了下来,他们见到我后,朝我行了礼。
看到刘曜离开后,我原是才松了一口气打,但这些侍卫镇定自若的表情让我不免有些生疑,方才这些人分明是看到了刘曜的身影,但如今他们丢了人却不着急,而且不曾问我半句,若非是他们瞎了,便是......
糟了!我看向刘曜离开的方向,果不其然,那边传来一阵声音,有侍卫们整齐一致的脚步声,有刀剑相撞发出的震动声,还有箭雨划破空气的爆破声。即便我看不到那边此时的景象,但也能通过这些声音想像出局面的焦灼。
我盯着那个方向,似看到星星点点的火光刺破黑暗,纵使刘曜的武功再怎么高强,又怎么能敌过这百人的围剿!
我忍住脚上的疼痛,一瘸一拐地朝着刘曜的方向跑去。这时一只手拽住了我的手臂,阻止我前进的步伐。
“大胆!”我甩开那人的手,回头看去,却见方才拽我之人竟然是司马衷!
我愣住,而后迅速想清事情的前因后果。是啊,这些侍卫都出自东宫,若是没有太子的命令,谁又能调动呢?
司马衷嗤笑道:“太子妃不是说是来见卫公女郎的吗,怎么?卫灵玉什么变成了男子?”
如今若是我想要救下刘曜,必然是要有司马衷的应许。我盯着司马衷,从他的眼里看到了平日里少有的阴鸷。
虽然远处的械斗声让我心中慌乱,但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司马衷这人城府极深,他今日这番谋划不可能只是单单为了抓到我同刘曜私下见面,定然还有别的安排。
我低声对司马衷说道:“太子,那人是刘曜,其父为南匈奴左贤王豹嫡子刘渊。刘渊于晋为质子,我国一直宽厚待之,若是其子刘曜在这时遭遇不测,恐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战争啊。”
司马衷冷笑了一声:“不过是养子,我是太子,即便是真杀了他,刘渊又能拿我如何!”
我咬咬牙,继续说道:“一个边境小国确实不足为患,但如今南吴尚未统一,国内正值百废俱新,若是匈奴开战,边境不稳,这连年的战事只怕会让百姓叫苦不迭。”
司马衷闻言抬起我的下巴,视线直逼我的眼睛:“太子妃为了那个人倒是伶牙俐齿起来。”
我垂下眼睛,努力控制住自己带着颤抖的声音:“臣妾做着一切只是为了晋国。”
司马衷露出嫌恶地表情,而后一把甩开我的下巴,我的身体顺着这股力量跌坐在地面上。
紧接着我听到头顶传来声音:“如果我说我这次就不放过他呢?你打算怎么做?若是你跪下来求我,或许我还能考虑考虑......”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跪在司马衷的跟前:“ 臣妾恳请太子。”不过是下跪罢了,一副膝盖若是能换回一人,又有何不可。
四周安静下来,只有火把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以及夜晚吹拂着树林的风声。
“留活口......”
司马衷说完这话,转身离去,不带温度的声音让本就凉透的夜更冷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