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D108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做好了被粗暴地拎着脖子拖走、然后遭到审讯的准备。
猎犬的属性其实相当奇特,他们有时候遇到新鲜事物会把好奇心藏起来,也很能忍痛,面对棍子时选择一声不吭地缩在角落里,偶尔哼出一两句哀嚎。
但是对方压根没指望他给出回应。
朗不喜欢把人当狗养。
有太多的手段去挖掘一段秘密,他会亲眼去看、亲自去触碰,而非把一个刚成年的孩子摁在地上揍。
“你很喜欢自己的领队吗?”
这是他问的第二句话。
D108的呼吸在这一瞬间变得急促,目光想要移开,但随即又死死地同绑架犯对视。
于是男人不需要更多的反应,他已知晓答案。
“他很喜欢哦。”
同时发出声音的还有法赫纳,机械臂仍旧捆在D108的身上,人类的生理反应仿佛一本透明的书,而星舰本身可能具有某种拆台属性。
“他的心跳和脉搏都变快了,他在抗拒,比之前还要抗拒。”
“他害怕你伤害他的领队。”
D108气到一言不发,瞪着那些到处乱爬的机械触手。
他以沉默对抗诘问。
朗咧嘴笑起来,看上去带着点野生动物的凶悍。
“很高兴你会这么想,因为我准备把她也挖上船。”
他站起身,顶着D108激光枪一样疯狂扫射的视线,若无其事地做出暴言:“猜猜看,我多久能成功?”
“你明白这很困难。”
当他们离开关押猎犬的休息室时,思维漂浮、神游物外的卡兰慢慢发出声音。
星舰的主导者在整理,在从太多复杂纷乱的记忆中厘清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很多画面因为失真的缘故,变得难以分辨,他既像是在阅读自己的人生,也像是在隔着遥远的距离阅读一份冰冷的记录。
对于法赫纳而言,运算属于本能,快速又简洁,星舰可以一秒钟就将所有的数据分门别类归置好。
但“人类”不行。
“我想试试。”
朗回答。
这几天他在反复琢磨之后的计划,简单的保命需求升级为了掀桌的渴求,他不希望科学院稳稳地坐在桌边当庄家。
“不过没有我刚刚说的那么轻松,塔娜很在意自己的小队——在撤离前,我看见她指挥搜救艇接应所有坠机的小组,她挤在科学院和外界的夹缝间,总有一天会发现这样下去所有的路都将被走死。”
“我不觉得她是撞到死路后,会原地留守、坐以待毙的人。”
卡兰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重组后的他太过安静,实际上他的“脑子”里有着太多父母亲吻孩子、高大的建筑崩塌、人群在落入阿卡夏前遭到高温焚烧的惨叫。
直到朗轻轻地碰了碰他的手,卡兰才意识到人类已经将他送回休息大厅。
好像对方就是牵着他,去见一见新上船的乘客那样。
而眼下男人侧着头,询问他是否需要休息一会。
“抱歉,我可能做了多余的事,让你陪我走这一趟。”
朗带着隐隐的忧虑,某种不安让他无法将同伴留在原地。细小的直觉发出警告——“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他会消失不见”。
他注意到卡兰的边缘依旧有些模糊不清,像是凝固实体在缓慢消融似的。
大厅的光线暗沉,显得那副白山羊的巨大壁画更为鲜艳突兀,崩落的土地和溅出血的铁链都如同某种征兆。
就在星舰主导者针对“休息”这一提议好脾气地点头,说出“好”的字眼时,对方又快速改变了主意。
“不,你跟着我。”
这句话非常强硬,是朗所学会的准则之一。
如果你因什么事情感到无力,那么不要将这种无力表现出来,而是要以更为凶狠的气势地咬回去,直到将压着你喘不上气的混账东西撕成碎片。
对恶徒是这样,对命运也是这样。
管理第五军的时间太久,让他的一部分锐意被打磨成更为稳重的棱角,毕竟战场上不需要一个头脑发热不管不顾的指挥官。
但现在他作为兽类的直觉,正因为某些缘故而缓慢苏醒,让他对着科学院、对着这三年的流亡生涯、对着一切试图顺服他和山羊的锁链毫不犹豫地比个粗俗的中指。
“你跟着我,好吗?”
人类是故意的。
他放缓了语调,像是在征求意见那样,再一次询问自己的同伴。卡兰的本性带着点傲慢,对于威胁无动于衷甚至怀有一定程度的轻蔑,但是在面对请求时往往会变得柔软一些。
同劳伦斯相处时,朗把握着一定的分寸,他会偶尔皮一两下,但从不会真正将前任指挥官气到心梗,在分界线上左右横踩的技术被他掌握得很好。
卡兰是他之前人生中很少接触的类型,他没什么多余的话好说,但是本能让他习得了恶豹翻肚皮的混账本领。
“我想同你再聊一会。”
于是他们聊到了床上去。
这个床是相当正经的床,聊的内容也非常健康。
把状态糟糕的同伴抓回自己的休息室,男人快速地将叠得整整齐齐的被子全推到旁边,又给枕头堆出一个舒适的形状,把外套往架子上一挂,然后快速地打开了自己的……智脑。
卡兰全程都非常安静,任由人类拽着自己快速前进。
因为在某一时刻,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波旁夫人的头发颜色,于是他一遍遍翻阅那些记录,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熟悉的亲切感,但一无所获。
“如果我再次使用金乌,是否会对你造成新的伤害?”
在对方出神时,朗已经调出一整张星图,同卡兰严肃地确认。
“不会。”
倦怠的星舰主导者给出回应。卡兰看起来像是网络卡顿,会在交谈时过滤出一些关键词,然后针对这些关键词作答。
“你可以放心使用。”
得到保证的朗思索片刻,手指在那圈漂浮的星球间来回拨拉几下,然后掏出其中一颗被做过记号的小行星。
“你很久没有……进食了,在这附近,有你想要寻找的东西吗?”
白色的人形躺在了枕头上。
这一次卡兰的洁癖倒是没有发作,他的双手安安静静地搭在小腹处,服饰整齐,神色看起来宁静又纯洁。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睁着一双眼睛沉默地看过来。
这令朗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
人类很不喜欢这个场面,他会觉得自己的同伴此刻看上去像个快死的殉道者,等着被活埋进泥土地里。人类更喜欢刚见面时,对方气到人牙疼的虚假微笑和一点点不明显的矜持。
在理解到星舰主导者的本质之前,他的直觉已经先一步体会到这种情感的消磨。
“我想去一趟这里。”
慢慢地和同伴解释着自己的想法,他试图将对方的注意力拉到自己的身上:“这里离第二军的边防驻地很近,我的一些……朋友,在那里任职。”
“如果附近的矿区爆发了大规模的潮汐污染,猎犬小队很可能会赶赴现场,第二军也不得不配合对方的行动。”
“这是一个同时接触他们双方的好机会,并且我想亲眼看一看那些污染的蔓延状况。”
所谓的朋友,是指遭到左迁的第二军指导员海因茨。
逃亡的路上朗没忘记关注曾经熟人的信息,出于担心的,也出于自救的渴望。
联邦在培养新人时,会让他们经历大量的模拟战,以防止这些新兵蛋子甫一投入战争而情绪崩溃。
经由大脑皮层刺激所呈现的虚拟场景和触感比真实的战场更真实,血的触感和身体的温度都足够令人全情投入。
而在第一场据点防卫战中,霍尔曼家族旁系出身的海因茨被他摁在地上捶得蹿了一脸鼻血。
教条刻板的小精英从未体验过如此下三滥的招数,惨遭黑发的青年骑在身上反绞双臂。
从那之后海因茨就像是拧紧了发条的炸药,每次和卡特一起拜访第五军的食堂时,都要对一群肌肉壮汉挤窗口的场景发表一下嘲讽。
第五军的边防线彻底崩塌后,海因茨连续提交了关于这一重大惨剧的进一步调查申请,并且喜提左迁大礼包,军团长霍斯特也没能保住自己重点提拔的后辈。
霍尔曼家族的大部分成员都留驻于首都星,很难摆脱科学院的监视,唯有这位被下放到荒芜边境星的前任指导员,还存在着接触的可能。
他不能单枪匹马地直接冲进科学院去砸了那群王八蛋的饭碗,联邦的宇宙树系统构成了庞大的框架,聚合了超百亿的庞大人口,将一百二十多枚宜居星球串联起来。
虽然因为供能及深空通讯问题的影响,这一系统在运转时仍旧存在着诸多隐患,但天网的雏形已初具端倪。
他必须先见见那些还活着的故人。
“好。”
听着对方叙述的卡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应允了这个请求。
“我会让法赫纳调整航线。”
结果下一秒,男人直接在星舰主导者的身边躺下,单手支着头,占据了床榻靠外的一侧。
“我很喜欢那里的日光。”
朗一边继续话题,一边去拨拉卡兰姿态完美地交叠在一起的双手。
“我去过那颗星球,因为它距离卡姆兰不算太远,和我的故乡,和第五军的驻地完全不同,有着丰沛的恒星光线,重力是旧地标准的0.997,空气成分几乎完全一样。”
“我在矿星1917居住了许多年,那儿的天空总是呈现出昏黄的灰色,或是因为夜晚的光照而变得通红,到处都是灰尘和细小的颗粒。”
察觉到同伴似乎对这个话题涌上一点兴趣,朗笑起来,他缓缓摩挲着对方冰冷的手指,尝试着让那毫无生气的部分变得温暖一点。
“最早的时候矿星1917只是有点穷,大部分居民都是做体力活的劳工,但后来它的资源被掏空,成为了一整颗垃圾回收星。很难说这二者哪个更糟糕,听着重型掘矿机碾过路面的声音,和听着垃圾运输船起降的巨大噪声,好像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但我挺幸运的,我的父母将我们照顾得很好。”
在卡兰针对“我们”这个词提出疑问前,男人已经如愿扰乱了对方以标准姿态摆放的手。
“但是海因茨现在驻扎的星球不同,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阳光和充盈的海水,里面生活着很多类似于旧地珊瑚虫一样的生物,它们的几丁质骨骼累积了一代又一代,铺设出艳丽的海底地貌。第一个发现这颗星球的人为之惊叹,将其命名为Ignis,初次见到真实场景的我也吓了一跳——怎么会有燃烧在水中的红色。”
“如果不是它距离阿卡夏裂隙太近,我想很多人会乐于将它开发成新的度假星。”
“宇宙树系统甚至推出了专门的旅游模拟体验。”
“是火焰。”
不知何时侧过身的卡兰看着他,平静的眼眸中带着一点点好奇的亮光,像是情绪在这一刻,重新短暂地回到了这具躯体之中。
有趣的谈话内容打断了对于记忆的无望鉴别,让前任帝王被新的联系所吸引,并且温和地述说着相应的话语。
“旧地的拉丁语系中,人们将火称为Ignis,发现它的人认为这是水面之下的火焰。”
朗感受到胸腔中沉甸甸的石头骤缩,瞬间落回他能够触及的实地。
他笑着牵住对方的手,看向以一种试探性的表情、尝试着呈现出不太规矩睡姿的卡兰,好像他的这名模范同伴从来没采用过平躺之外的姿势似的。
“我还从未听闻过这样的解释,文学和艺术一向都是我的短板。”
人类低声说:“能多给我讲一讲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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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