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兰 第43章 第四十一章

人们在谈论近期异种潮汐爆发的事情。

小玫瑰星域的一处矿区发生了大规模的潮汐污染，超过四百名矿工死在这次事故中，但也仅此而已。

首都星的居民有着一种奇异的自信，他们觉得这样的事情同日常生活的距离过于遥远。

在这里可以看到很多真正的、活着的鸟类，空气澄澈，人工设施调节着每一日的天气。偶尔降下的雨滴都会令沾湿鞋底的高等人感到不满。

发生在矿区的故事于他们而言，更像是一些来自于遥远国度的传闻，悲惨又可怕，会令富有同情心的人流下一点泪水。但更多的波动不会再有。

毕竟科技发展到当下，社会的运转需要能源石，边境的安稳需要星核能源，大批量挖掘属于无奈之举。

好在这里的居民不用担心自己在某一天会成为掘矿者，他们因此而庆幸。

偶尔有人小声抱怨两句。

“第五军驻守的时候没有这么频繁……”

但紧接着他们便噤声不语，将所有大逆不道的话烂在肚子里。

卡特使用的是一艘掠行艇，这在首都星属于挺常见的载具，足够低调内敛。

霍尔曼家自带的飞行器仿佛移动碉堡，太过显眼。在早年的继承人绑架案发生后，老霍尔曼夫妇定制更新了所有出行工具，将安全性提高到一个可怕的等级。

但今天他的行动不太适合吸引过多注意力。

卡特并未像自己所说的那样，驱艇前往出入境安全管理处。

他提交的申请大概率又会变成一坨废料，得到“驳回”这样的无情批复后，被毫无悬念地打回来。他的目的地是远郊处的能源石提炼工厂。

那是霍尔曼上上任家主挤破头才插进去一脚的产业，并且眼下被联邦把控了大半。

这样的生产链不应该完全掌握在私人手中，一些人说，然后不动声色地挥挥手拿走了几乎全部所有权，也不允许其他人再插足能源石的淬炼和调配，只给霍尔曼家留下一个吉祥物般的空荡荡头衔。

该论点本身没什么错，如果忽略那些高层用提纯能源搞出来的糟心事的话。

能源石以固体的形式被挖掘出来，经过特殊工序的提炼，化作黑色的液态物质。

但目前的科技手段也只能做到这一步。

液态的黑金里掺杂着太多杂质，无法加以剥离，导致它们的供能转化率存在着极大的耗损。即便是靠近各处阿卡夏裂隙矿区所产出的星核能源，也包含着大量不明污染，这使得吞星级武器的蓄能时长在最开始需要十二星时。

但卡特此行的目标并非在于视察自家的空壳产业。他要去迎接自己的蓝色羊绒领大衣。

很久之前，他便注意到这处工厂的一个独特之处。

星核能源承袭自裂隙的易燃易爆的特性，让它们的贮藏空间需要加封数不清的安全设施，也是首都星少数几个完全屏蔽电磁和一切信号源的场地。

男人每年都要前往工厂十几趟。

最开始科学院和管理人员警惕着霍尔曼家族的一举一动，但后来性格软弱的家主只是要面子似的来这里看看，装作这片土地还属于家族产业，同管理员聊一些没营养的话，然后抱怨被边缘化在生产流程之外。

要多窝囊有多窝囊，也难怪这一老牌世家呈现出一种日薄西山的颓势。

同样的话术听了快十年，直接受控于科学院的工厂负责人耳朵都被磨起茧子，对这样牛皮糖似的拜访见怪不怪。

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只要用上好的茶叶接待一下，被迫忍受半小时的唠唠叨叨以及对“还不够精细的茶水”的抱怨，并且在事后将对方的言行全数上报，就能再安生几个月。

霍尔曼虽然在走下坡路，但他们遍布各个星球的实体产业和雄厚资金依然不可小觑。傻了吧唧的新任继承人被哄开心之后，甚至会好声好气地追加投资。

科学院显然尚未同这窝囊废的家主撕破脸，于是工厂管理员也只能陪笑将对方好好地招待起来。

掠行艇在离厂区相当远的停泊区降落，再往里走全靠步行。

而今天的天气相当晴朗，令男人难得感到一点想要流汗的燥热。

在跨进工厂大门时，一层厚重的膜感将身体从上到下过滤一遍。

所有火源、电子设备都严谨出现于前方区域，无法分离的智脑于干扰滤网的作用下进入休眠状态，人力取代了工业化高精尖技术。

厚重的合金门要靠庞大的绞盘缓慢拉开——甚至不能绞动得过快，一旦崩出火星子就可能导致大型事故。

第一位发现能源石提纯方法、第一位将星核能源作为动力源嵌入星舰的人，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天才，但历史教科书上并未留下对方的姓名。

卡特嗅到了空气中腐烂般的味道，但仔细去闻时又再也感受不到。那是阿卡夏的味道——与其说是气味，不如说更像是一种不祥的通感。

仿佛所有生灵都层被搅进这四通八达的大染缸，在千百年的岁月后被人类挖掘出来，散发着陈旧的余韵。

他那时时运转的智脑在这一刻彻底罢工。

*********

“吃啊。”

男人的笑容在D108看来非常恶毒，对方神定气闲地打量着被噎得直哽脖子的囚犯，活像是在看戏。

“睡醒”后的卡兰非常安静，似乎一切表达欲都被清零。

朗牵着对方走了一路，偶尔会产生自己一回头，同伴便消失不见的错觉。好像他牵着的并非一只冰冷的手，而是某种不具备实体的阴影，随时都将悄无声息地融化在某个角落里。

这让他略感不安，于是将自己的朋友拉得更牢固一些，紧紧地交握扣住对方的手指。

“坐吗？”

他低声问仿佛处于神游状态的卡兰，在得到温和的点头后，拉着对方坐在了D108对面的沙发上。

不得不说，星舰提供的家具都非常舒适，刚一坐下，他们的身体就陷入柔和厚重的软皮垫子里。

而D108快要撅过去。

猎犬好不容易咽下嘴里的东西，便开始疯狂后退，甚至不顾形象地爬到床上。

他以为那名叛徒是个正常人类，但正常人类不会拉着一个……一只……一位这么可怕的东西温柔慢语。

他说不上来哪里怪，仅剩的直觉在疯狂拉警报。

K31星球上遥遥一瞥带来的冲击于眼下重现，他透过智脑的监视器看见了坍塌的眼睛，而那眼睛此刻正没有任何表情地注视着他。

雪白的人形物体只是坐在原地，周围的空间就仿佛产生了畸变与压缩，显得这占据着现实一隅的怪异事物突兀又不和谐。

D108想要尖叫，呕吐欲不分场合地涌上来。

纷杂又恐怖的气息让他的脑袋很痛。

然后下一秒，他看见那胆大包天的恶徒停顿一瞬，将白色的“人”揽到自己的肩头，并且毫不退缩地用手臂把没什么反应的怪诞抱在怀中。

好离谱，好丧心病狂，难怪能逃这么久都未被抓住。

有这样面不改色的本事，对方做什么都会成功。

“正式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朗·苏，第五军军团长兼金乌舰队的前任指挥官，也是你们追捕了三年的任务目标。”

男人的声音低沉，不复年轻人的清亮，在没笑的时候带着点严肃气息。

“他是我的同伴，卡兰。”

“我不听！”

缩到墙角的D108挤出一句声明，紧接着便被柔软的机械臂抓了个严实。

他要完蛋了。

绑架犯都是这样，一旦被告知真实身份就意味着他已离死不远。一下子获得了两个名字，不但有任务目标的，还有对方同伙的，他再也没可能活着走下这艘诡异的飞船。

他刚吃了小蛋糕，也吃了黄油饼干，尝到了甜味，还经历了几天完全不会痛的“生活”。

勇敢的猎犬当然不畏惧死亡，但D108就是难过。

这比一开始就死在K31星球更令他难过。

“不，你必须听。”

人类的嘴为何能够说出这么恶毒的话，流亡犯以一种大剌剌的姿势坐在那里，丝毫不顾受审者的死活。

“因为接下来的话和你关系还挺密切。”

“我准备找机会把你所有的同伴都绑架过来，逼着你们一起吃小蛋糕。”

D108：“？？？”

捆着猎犬的法赫纳也沉默了一会，在卡兰的脑子里快速叭叭叭：“这是个威胁……吧？”

“他是不是说要给我抓很多很多的乘客？”

“他说了要给我找很多蛋糕试吃员对吧？”

“小玫瑰星域爆发了今年的第三次潮汐污染，以往类似的事件一般全都交由猎犬小队处理。”

朗的另一只手敲敲桌子，开启了一个意料之外的话题，将注意力涣散的D108的目光扯回来：“你们遵循科学院的指示，在每一次意外发生后，前往灾情点，划定出相应的隔离区，然后歼灭受到感染的所有**生物。”

D108的嘴巴抿成蚌壳，不再带有任何表情。

这是他不能回答的话题。

“有时候甚至污染尚未扩散，你们便开始赶赴事发地，偶尔还因此赢得了‘处理迅速’的美誉。”

“据我所知，在我驻守卡姆兰的二十年间，大型潮汐侵蚀只陆续爆发过十八次……连最后第五军栽跟头的那回也一并算上，都很难平均到一年一起。”

金棕色的左眼平静地注视着茫然的乘客，并未询问对方任何机密要闻，仿佛只是在闲聊那样。

“而边防线坍塌后，小玫瑰星域仅今年就迎来了三度污染大爆发，它们在向着宜居星球带的内部快速延展。”

“按照这样的速度，没过多久高等星居民就得学会和污染共存。”

D108当然不会过多地思考这些信息。

科学院将指令下达给领队，然后领队会带领他们处理一切相应事宜，执行者并不需要有自己的判断，他们的最优先任务是服从。

但男人就是不让他好过，强行逼迫他倾听这要命的信息。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受科学院掌控的第三军会毫无缘由地启动吞星级武器，让我和我的人倒了这种莫名其妙的血霉。”

这不是猎犬该知道的。

启动天之琼的是第五军，引爆一整个阿卡夏裂隙导致卡姆兰化为鬼蜮的也是第五军，绑架犯总是满嘴谎言转移矛盾。

D108想要捂住耳朵。

然后一根机械臂很轻很轻地拍了拍他的脑袋，像是摸摸头那样。

“我只有一个问题。”

高大的逃犯居高临下地看着不安的猎犬，没什么笑容，也不再带有戏谑。

小狗的尾巴夹在双/腿/间。

“被你们处理完的那些矿区污染异种，去了哪里？”

这次卡兰动了，缺乏色彩的纯白人形轻轻抬起头，看着发出质问的男人。

对方的眼眸并未垂落，仍冰冷地锁定着瑟缩的猎犬，但是温暖的手指却捏了捏卡兰，像是一个无声的安抚。

“——或者说，你们是否真如自己所宣称的那样，将感染体全部就地销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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