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自己在某一方面的无知,并非一件值得羞耻的事情。
起码朗的美学和艺术史就从来都别想及格。
很多时候,缺乏相应信息的一方,只是没有获得一个学习的契机和过程,信息壁垒的本身在于人类甚至往往无法发现自己于某一领域的匮乏,这和所谓的“知识的诅咒”恰巧组成一对背道而驰的有趣对比。
他的好友卡特一度试图向他介绍不同时期和不同艺术家所生产的白瓷的区别,男人瞪着那些看起来一模一样的茶杯深呼吸了好几次。
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玩大家来找茬,而语言的暧昧与朦胧之处在这样的时刻被放大了无数倍,出身于霍尔曼家族的继承人委婉地向他说明“奥利弗大师的瓷器更为厚重,往往带着圆润的弧度,色调也相对饱满”。
更为、往往、相对……连一个具备准确性的定量都找不出来,全靠听众自由心证。
而现在,卡兰像是在从搅作一团的记忆深处,翻找出相关信息那样,慢慢地讲述另一些男人之前所不知道的事。
“在宇宙树系统的框架被……提出前,曾经有进行深空探索的舰队记录下类似的景象,但那时Ignis这个名字还未被正式标注在星图上,所以我不确定我们所谈论的是否为同一颗。”
“发现它的人说,这是一颗永恒燃烧的星球。当恒星的光辉垂落于它的表面,那些死去了千万年的沉淀物便陡然活过来,像是自漫长的死亡沉积中喷薄而出的火。”
这比朗的形容更为细致,令人类摸了摸鼻子,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他会觉得自己不是一名合格的导游。
而这个较个人记忆更为轻松、客观一些的话题,反而让星舰的主导者在一大堆混乱的毛线团中挑出一根线头,顺着细长的线抽剥。
卡兰的手指戳了戳朗的智脑,把那些到处乱飘的小星球模型放出来,劈里啪啦地掉落一床。
他不疾不徐地从中找到片刻前被男人做出标记的那颗,也是第二军所有驻军点中最为荒芜偏远的一颗,拿在手上。
“它其实很像旧地,超过百分之七十的表面由海洋所构成。”
温和的声音听起来很轻,自从星舰的主导者表现出精神不济以来,对方的身上便多了些衰败的气息。
“我想,是其后世代的人类最终为它选取了Ignis这样的名字。在我的年代,各种大型探索项目正逐渐被关停,于是人们为着这样一颗素未蒙面的、仅仅存在于航行记录和短暂影像中的美丽星球而创作出很多诗歌。”
“这对于生活在倾颓境地中的人来说,更像是一种精神镇痛剂和自我娱乐。”
朗有点莫名其妙,他尽力想让自己的疑问听起来不那么显眼包。不知为何,他在卡兰面前做不到像在友人面前那样无所畏惧且光棍。
“为了一颗从来没见过、或许都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行星写诗吗?”
“那是贵族们无病呻吟的乐趣。”
低声笑着,卡兰的睫毛垂落下去:“他们会为了任何事情写诗。”
“为了一颗星星,为了一些爱情,为了离世皇帝的丰功伟绩,为了殉道者一般的骑士精神,为了街头巷口所流传的悲惨故事,他们为自己的诗歌赋值万金,我倒是更希望他们在捐款时能够同样爽快。”
“语言于他们而言并非提升准确度的工具,而是欺瞒的口舌和起到装饰作用的华丽羽毛。”
人类也忍不住笑起来。
难以描述这种心情,但是同卡兰在一起的时候,朗觉得自己爱笑的天性恢复得还不错,起码不会像刚登上法赫纳时那样干瘪而僵硬地扯动嘴角。
“你呢?”
他故意问道。
“你从来都不写吗?从未因为某颗星星,或是某位美丽动人的初恋而写过这种东西?”
男人自己倒是见识过挺多这样的场景。
第五军的士兵大多出身于中低等星,比文盲好几个档次,但还不至于达到第二军那样讲话做事都喜欢端着架子的地步。
这导致他有幸目睹过几次部下追求姑娘的场景,一群人悉悉索索地挤在一起,抓耳挠腮地讨论表白信上的某一行到底用什么词更能吸引对方的注意。
好烂的集体主义,一群糙汉并不比一个糙汉来得更优雅。
“我没什么时间。”
卡兰微笑着回答,他的人气终于逐渐回拢,像是在谈话的过程中重新为自身校正了锚点,起码不再如同漂浮在半空中。
“而且我也不会是一名好的创作者。”
“你是。”
朗低声说,耳朵有点热。他其实很不习惯当面做出直白的赞美。
“你的语言很……典雅,口音也很好听,会选择我完全想象不到的词语来描述事物,将它们说得又美又准确。”
“我学了很久。”
卡兰的睫毛撩起一点,神色从淡漠化作不太明显的柔和。
“在最开始,我花费了相当多的精力去学习如何使用正确的词语、做出正确的表达。”
早期的个人经历让曾经的新型人类于很长一段时间内,说话风格都不太像活人。
相较于长篇大论的累赘描述,监判院更需要简单的“是”或“否”,以及对于感受,尤其是负面情绪和痛觉的精准概述。
但这样的模式放到老格里芬的宫廷中显然是行不通的,真正的活人绝不会这么说话,也不会绷着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往外蹦词。
人类在说话时要配合着礼节性的微笑,柔和地点头致意,伴随着一点细小的面部表情,同时声调起伏。
这才是“正常”的交流方式。
“旧地的哲学家康德认为,世界万物分为具有属性意义的表象和事物自身,人类只能认知前者,而非后者。”
老克里芬一开始对据说“脑袋瓜子很好”的新型人类充满好奇,想要看看对方究竟能够从一只实验室里的猴子进化到哪一步,于是他像教鹦鹉认识所有字母那样,挥手找来一大堆宫廷教师,把卡兰和沙玛努塞在一起听课。
苍白的手指仍旧握着那枚星球,卡兰戳了戳朗的手心,立刻被人类抓住。
“但其实前者有时也显得难理解。”
“很难说二进制编码和冷笑话哪个更亲民。”
代码和文字,就像是人类进化的两面性。前者把万事万物拆分成精确但多变的数据,后者则将事实引申为暧昧却稳固的臆想。
人类以不同的文字为载体记录下不同时期的演化,记录下整个文明的蜕变,无论这其中产生多少错误、包含着多少记录者本人的主观性,它都将自洽并融入历史的长河。
星舰的主导者在叙述中为自己梳理完记忆的碎片,那些错位的、存在着偏差的部分正在迅速归位,虽然看上去依旧不咸不淡没什么切实感触,但起码不再是以乱序的形式呈现。
“不过我想我学得还挺不错。”
卡兰甚至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起码我的大臣们不曾因为他们的皇帝表意不明,而集体递交报告和奏折。”
沉重巨石的最后一隅也从朗的心口被移走。
他的同伴不再漂浮不定,而是陷在柔软的床榻间,像一匹学着如何侧身躺下的白色羊羔那样。
男人做出了确认,并因此而长长地松掉一口气。
“你……习惯平躺着睡觉吗?”
鬼使神差地,人类还是问出了这个从刚才起就有点在意的问题。
他们现在处于随意聊天的状态,不再像当初那样一问一答采取死气沉沉的回合制,而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仿佛真正的朋友似的不受拘束。
“嗯。”
没有更多回答,卡兰只是简短地发出一个音节,放在这样的场景下显得有点柔软,还有点意料之外的认真。
“但我也可以试试其它的姿势。”
“他们……”
朗想说他们究竟是怎样将你养大的,但是同法赫纳谈话的内容浮现一秒,让他将涌到嘴边的话语又咽了回去。
“我睡觉不太老实,很难做到像你那样标准。”
他最终说道,也带上些玩笑般的轻松语调。
“刚开始住集体宿舍的时候,因为联邦提供的环境太烂,床铺又太小,我经常从上铺滚下来。”
人类发现当自己描述一些过往时,他的同伴会流露出不太明显的兴趣,所以他将过去发生的一些小趣事掰碎了说给对方听。
流亡的三年中,他差不多浑噩到难以连续地想起那些鲜明的场景,但面对着卡兰,这部分带着痛苦的回忆仿佛也泛起一丝迟来的回甘。
“好在出于节省空间的考虑,第五军会让八名新兵挤一个寝室,那些合金床都不算太高。”
“但真的很硬,我的下铺在起床时用力过猛,脑袋撞在了床板上,肿起的包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消下去。”
“他叫贝纳。”
朗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附带上曾经同伴的名字,好像那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他和卡兰如同被人遗忘在宇宙角落的幽灵,于是只能向彼此诉说一些无人在意的细节,似乎这么做就会让记忆中的人在他人的心里活下去一样。
没有任何缘由,他知道卡兰会认真地倾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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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