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苦寒,六妹却在军中磨砺近十年,儿臣自叹弗如,钦佩不已。”
风鸣殿上,太女姬若婵面容柔和,站在殿中温声进言。
“儿臣以为,陛下向来赏罚分明,六妹这次在妘州立下了大功,不如赐亲王之名,再寻一处富庶之乡以作封地。”
姬若婵话刚说完,朝堂之上无人敢应,只等着坐在最高处的那位发话。
“你啊,国事上不经心,替自家姐妹跟朕讨赏倒是会说。”
“太女是你这么当的?”
“儿臣知错,儿臣知错!”姬若婵原本立在殿前,听了这话便跪了下去,只是嘴里仍说着:“但六妹确实有功……”
那位冷哼了一声,没再接话,姬若婵霎时闭了嘴,退回到一侧。
一来一往,朝堂上心有七窍的大臣也看懂了这局势。
太女殿下替六殿下邀赏,陛下看似数落了几句,实则不痛不痒,言语之间更是点了她们的姐妹之情,端的是严母作风。
并没有不悦。
既然圣心已然明了了,接下来便轮到她们这些当臣子的出场了。
“陛下,臣附议!”一名身穿深红色朝服的大臣率先走了出来。
胥国品阶越高,衣着颜色便越深。
这官员正是位居二品的礼部尚书司青竹,当这个牵头人正合适不过。品阶比她低的不敢先出头,再高一些的当这个出头鸟又容易被猜忌。
“太女仁厚,姐妹情深令下官动容!六殿下谋略过人,论功行赏当之无愧!陛下英明,慧眼识人、赏罚有度……这实乃、实乃我胥国之幸啊!”
司青竹这话一出,剩下的大臣只恨她把能说的都说完了。
于是另有几个也站了出来,洋洋洒洒开始抓住一点做文章。
有的夸赞姬幸真的功绩,有的夸赞太女仁厚大方,更多的则借着此事奉承帝王一番,再说一句天佑胥国。
朝堂之上,竟是一派和乐之景。
凤鸣殿的高台上,顺着台阶往上的珠帘之后坐着胥国女帝,姬芜。
她看起来比实际要年轻得多。五十余岁的人,看起来不过三四十,但气度却不是一般人可比拟的。
姬芜神情莫测,左手支着下巴,听着台下群臣激昂觐言,右手手指在面前的案上随意地轻敲着。
赵飞鸢垂着头站在凤鸣殿最外处,忽然察觉到一抹目光。
带着探究和审判的,令人不适的目光。
赵飞鸢不抬头也能猜到。
胥国皇帝姬芜,心思深沉多疑难测。
可是已经过去了几十年,对已经没落至此的北镇侯府她也仍然放心不下吗?
赵飞鸢默默承受着姬瑶的目光,忽然,姬幸真的声音打断了朝堂上的阿谀奉承。
“儿臣惶恐。”姬幸真走到殿前行了一礼,对着还在激昂陈述的官员点了点头。
“此次妘州大捷,儿臣不过气运不错做了个见证,大半还是仰仗了陆将军,和另外两位——”
姬芜收回落在赵飞鸢身上的目光,转而看向姬幸真,语气有了几分不善。
“哦?你是说妘州大捷非你所为,而是另有其人?”
“你是说——朕和你皇姐,还有这些个帮你说话的朝臣,都看走了眼?”
大殿之上原本表面和谐的气氛忽然又凝滞了,原本站在列外的大臣也缩了回去。
姬幸真咬了咬唇,一个人站在殿中仿佛受刑,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儿臣并非此意……”
“你还能是什么意思!”姬芜忽然拔高了音量,抬着下巴出言堵住了姬幸真的嘴。
方才替姬幸真美言的大臣都暗自抹了一把汗,心道不妙,六殿下才说了一句便惹得陛下不悦,这赏还没定下来,罚倒是说不准就要落下了。
赵飞鸢在下面思忖片刻,忽然有心想试探一二。
看看她赵飞鸢、还有侯府,在如今的陛下眼里究竟算什么。
“陛下,臣女斗胆。”众人望去,只见一容貌姝丽的女子从群臣身后走了出来。
腊月已是寒气逼人,赵飞鸢一身狐裘却在殿外卸下,以免被人挑个殿前衣着不端庄的错处。
她只穿了一身单衣入殿,此时的模样便更显得单薄了几分。
“是北镇侯家的那孩子吧?”姬芜目光盯着赵飞鸢,看着她一步步走上前来。
“是。”赵飞鸢在姬幸真边上跪了下去,声音不急不缓,“臣女当年顽劣不听管教,闹出不少笑话,又私自出京。幸得陛下宽待,不曾追究。”
“臣女悔悟后日日惶恐,这些年便算是戴罪之身,只想回报陛下恩情。”
“好在臣女有幸入六殿下麾下听令,得以用这戴罪之身替陛下分忧。”
赵飞鸢顿了顿,抬起头又向着姬幸真行了一礼,随后继续道:“六殿下谋略过人又重情义。臣女不过听令行事,大言不惭认一句六殿下的左膀右臂……六殿下谦逊,又想替我将功折罪,这才想替臣女向陛下请功,谁知让陛下误会了。”
“都是臣女的罪过。”
赵飞鸢说完,便垂着眼眸跪着,看着像是一副任凭发落的样子。
许久,姬芜忽然笑了出声,道:“好一个‘都是你的罪过’!”
“和妘州大捷的消息一道传回来的,便是你赵飞鸢的名字,如今你在朕面前请罪,是要天下人扣朕一个不分青红皂白,降罪功臣的骂名?”
“不敢!确实是臣有错在先,臣应当认。”
赵飞鸢此时心中已经有些分辨,比之方才更是镇定了几分,继续道:“只是臣自认功大于过,也想在陛下面前邀赏,这才厚着脸皮上殿来了。”
此时殿堂之上仍是无人敢插话,只等着那位心情好了再做打算。
赵飞鸢运气还算不错,姬芜确实不打算在这时候对赵飞鸢如何。
毕竟妘州一事天下皆知,这时候动赵飞鸢得不偿失。
“都起来吧。”静默了一会儿,姬芜终于开口了。
“那位陈小将军可在?”
陈西月早就被朝堂之上这风云诡谲的态势弄晕了。
冷不防被皇帝点了名,陈西月瞪大了眼睛小跑上前,下意识行了个军礼,发觉不对又赶紧跪下。
姬芜摆了摆手,道:“听说你想要个威风的名号?”
看来在进殿之前,陈西月说的话被李无极一五一十地通报给了姬芜。
“啊?”陈西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姬芜有些乏累地按了按眼,说着:“要什么名号你自己去想罢,想好了,便同李无极说。”
“朕让你得偿所愿。”
“都散了吧。”
李无极连忙上前扶姬芜起身,赵飞鸢跟着底下的官员一起跪拜迎送。
见姬芜离去,赵飞鸢也松了口气,毕竟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凤鸣殿,也是她第一次试探这位胥国最位高权重的人。
姬幸真走近了赵飞鸢身边道:“去外面等我,我有话对你说。”
这时,去而复返的赵无极急匆匆回来,高声道:“各位大人留步!”
众人皆看向她。
“陛下旨意,为庆贺今日北镇军凯旋而归,设夜宴于春殿,君臣同乐。”
李无极笑眯眯地说着:“陛下仁心,允诸位大人带上家眷赴宴,各位大人莫要来迟啊。”
夜宴?
赵飞鸢若有所思,缓步走出凤鸣殿,有宫人替她穿上了先前脱下的狐裘。
姬幸真等了等,随后离开两三步走在赵飞鸢的前面,但并不和那群散了朝的大臣走到一处,而是往少人的宫巷去。
到了一处宫墙边,姬幸真忽然停住了脚步。
赵飞鸢原本低着头在思考,没怎么看路,冷不防便撞在了姬幸真背后,被她顺手带到了身侧。
姬幸真声音有些喑哑,说出了她方才就想说的话:“皇城不比军中。下次再遇到这样的事,飞鸢,你不要为我出头。”
赵飞鸢似是没想到她这般说,想了想道:“我也并非是为了你。”
“说到底还是为了我自己。”
姬幸真背过身,只说:“不管为了什么,总之不要再以身犯险。”
说完这句,她也不等赵飞鸢应答,自顾自离去了。
赵飞鸢看着她的背影,目光有些复杂,但随即又不愿多想,收回了视线。
夜宴设在了宫中的“春殿”之中。
因为春殿冬日以碳暖,夏日以冰凉,一年四季繁花盛开,故而得名,是宫中设宴庆典常去的地方。
而如今还不到午时,留在宫中并无用处,去苍山却也来不及。
赵飞鸢决便决定先出宫去。
虽说今日朝堂之上颇有些不欢而散的意味,但妘州大捷既已成事实,论功行赏是少不了的,她倒也不急。
等有了一官半职,再继承北镇侯的爵位就更顺理成章了。
当初肖氏和赵岚亭为了这爵位害死她阿爹,这次回京,她便要从他们身上把爵位拿走。
他们越想要什么,如今的她就越不想给。
信步走出宫门,三年后的京城已然让她觉得有了几分陌生。
心知侯府并不会派人来接她,肖氏看不上赵飞鸢,赵岚亭更不必提。
却不想还有记挂着她的故人。
“飞鸢!”
红木做的车身,黑金打的马蹄铁,说是宝马香车也不为过。而此时正有一人从车里探出头来,唤她的名字。
赵飞鸢看了过去,一时有些不敢认:“宋砚?”
她走的时候宋砚还是个圆脸的富家小姐,周身都散发着有钱人傻的气度。三年不见,宋砚居然也消瘦了,不似当初的没心没肺。
“你怎么……”赵飞鸢连忙提着裙摆小跑了过去,被宋砚一手拉上了车。
“瘦了,是不是?”宋砚自己说着,还扯了扯自己身上的兔毛棉袍,道:“年初做的新衣服,到了这会儿拿出来,我都觉得空落落的!”
“这是怎么了?”赵飞鸢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宋砚。
谁知她不问还好,一问宋砚当场就翻了脸。
“你还说!我一开始以为你被你们侯府里头那位打死了!后来又听说你去了北边。可你半点武也不会,就一谁都能打趴下的鸡崽儿,我又以为你回不来了!”
“这么多年,你怎么也不说给我去一封信?!”
赵飞鸢一时语塞,宋砚虽说是外头看着是变了不少,内里还是没变,说话还是这般直白。
“我那时……”
宋砚就是憋在心里难受,不吐不快。这下自己说痛快了又怕赵飞鸢提起伤心事,连忙打断:“那会儿我不惨么?姜淮没了,你也没了!我娘算盘落空了,这几年按着我的头要我考功名,我学不会,就苛待我……”
“我哭都没地方哭,你们全走了,就丢下我一个!”
“你下次要是还走,干脆把我也带上算了!”
赵飞鸢忍不住笑了,把自己冰冷的手往宋砚脸上一拍,哄着自己这青梅:“好好好,你还真委屈上了啊?”
“走吧,去你最爱去的酒楼,当我给你赔礼。”
“算了,就你那几两银子,还是存着给自己当娶夫郎的本钱吧。”
马车里,两人说起旧事,即便三年未见,到底还是如初挚友。
她们不曾注意另一辆马车。
那马车上的人看着赵飞鸢上了宋家的马车,吩咐了几句,车夫便也掉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