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当年仓皇出逃不同,这次回京,赵飞鸢骑着马走在凯旋而归的将士中,周遭的人皆面带喜色。
她身处在这样的人群之中,多少也被感染了一些,竟然也觉出了几分前路可期。
北镇军大部分和陆之远一起留守妘州,一小部分精锐护送姬幸真回京,再加上陈西月一手训练的龙虎营,加起来大约一千余人。、
而自妘州一事后,赵飞鸢的名字被军中上下熟知,她身上又没什么官职,不会让人觉得僭越,是以许多将士赶路觉得无趣了,便都爱来找她搭话。
尤其是龙虎营那群不知轻重的,性子也被陈西月带偏了不少。
“哎,军师!您来咱们军中之前,家里可说亲了?”
“你问的这什么话,我们军师一表人才,肯定早就被抢着定下了啊!”
“军师,俺家有个弟弟,那可是——提亲的媒人把门槛都踏破了!要不我给您插个队,俩人见见?”
赵飞鸢笑了笑,本不打算说话,忽然听见前方有将士惊呼:“是苍山,我们马上要入京了!”
苍山一脉有几处峻峰高耸入云。京城背靠着苍山,若在城外见了苍山,京城也就不远了。
“苍山……”赵飞鸢重复着这个词,忽然又想到了自己没送出去的那个肉包子。
也不知道当年那个小和尚是不是在等她,又会不会怨她?
还是像池瑶说的一样,修佛之人多半也修无情道,不被世俗执念所困,所以根本不在乎?
但赵飞鸢在乎。
答应别人的事她全都想要做到,她不想再食言。
再说,小和尚那么好看,心地又好,不舍得她淋雨还日日陪她下山游玩。
总之,这次回京她得再去苍山一趟才行。
思及此,赵飞鸢轻笑一声,难得露了心迹:“以前年轻不懂事,说过的话没做到,不小心当过负心人,我回去看看人家还要不要我。”
听了这话,身边原本还打算介绍自家兄弟的将士皆作鸟兽散,不一会儿又七嘴八舌议论别的去了。
马不停蹄赶了一日的路,又在城外休整了一夜,第二天天刚亮,赵飞鸢终于跟着大军进了京。
城内主街两侧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
京城百姓大多生活还算富庶,也爱看热闹。
而自从上一任北镇侯被软禁京城,帝党文臣陆之远接手北境后,胥国再也没有什么凯旋大军回京了,如今终于又出了这样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冷不防闹了个万人空巷。
“要说这次拿妘州,那是真的漂亮!”
沿街的茶楼里,见茶客纷纷对凯旋的大军好奇,说书那人索性放了说到一半儿的江湖故事,转头开始豪情万丈地说起妘州一战。
“那小将军陈西月威猛无双,生生把那妘州守备拖住了!”
“……又听闻军中出了一鬼才,意在妘州佯攻九黎,愣是不废一兵一卒,逼得妘州被围,不战而降啊!”
茶客们听得津津有味,一时也心潮澎湃,待大军路过这一处,便大着胆子喊上两句,助助威风。
陈西月骑在马上,身子笔挺,听见沿街的百姓夸上一句:“小将军威武!”身姿便更是挺拔了几分。
还有大着胆子的少年,将自己绣的帕子一张张往中意的将士身上扔去。
收到了帕子的将士表面还维持着一丝不苟的军姿,实则心里笑开了花,等晚些回到营里八成还要被没收到帕子的姐妹好一通折腾。
一路热热闹闹走到了宫门口,走在最前面的姬幸真和陈西月带头下马以示敬重。
李无极比大军先两天赶回京城,此时已经在宫门口候着了。
见了姬幸真,她满脸笑意地迎了上去,“六殿下劳累了,陛下和群臣都等着见您呢。”
又转头看向陈西月,她也称赞道:“陈小将军这次立了大功,定然会被陛下嘉奖,下官先恭喜了!”
然后是赵飞鸢。
李无极的面上仍是无懈可击,说的话落在赵飞鸢耳里却有了几分意味不明:“郡主智勇双全,北镇侯府后继有人啊。”
“陛下见了您定然是欢喜的。”
赵飞鸢行了一礼,亦学她做表面功夫,谦逊道:“大人抬举了。飞鸢愚笨,根骨又差。哪里当得起这夸赞。”
又客套了几轮,急得陈西月都抓耳搔腮了,宫中终于传召让她们进去。
交了兵器,她们一行数十人便跟着宫人往里走去。
陈西月喜上眉梢,悄悄走到赵飞鸢身边问她:“飞鸢,你说陛下会给我封个什么?能不能比我娘当年的名号更响?”
陈西月母亲原是赫赫有名的龙虎大将军,早年便军功无数,但最后却也落了一身伤病,早早隐退了。
当初胥国武力最盛之时,便是北有北镇军压北境,南有陈家军镇南疆的说法。
可惜都是些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赵飞鸢看着陈西月这高兴的模样,一时有些犹豫,她想起池瑶曾经告诫过她的话。
什么少年将军,什么不世之才,什么文武双全。
说起来越是好听的,暗处盯着的眼睛便越多,一不留神死得也越快,陈西月她……
又想起如今池瑶也下落不明,不知去了哪里。
陈西月也不管赵飞鸢暗自出神,自顾自兴奋地说道:“我娘总说我不是当将军的料,可把我气着了!这下好了,我就呆在北边建功立业不回去了,让她瞧瞧我怎么不是当将军的料!”
赵飞鸢到底还是不忍心,又一想陈西月不会留京太久,到底还是顺了她的意,道:“定然会是个威风的名号……”
领着路走在最前面的李无极笑着回头提醒:“等进了大殿,陈小将军可小声说话。陛下面前,要讲究礼节的。”
陈西月冲着李无极抱了抱拳,显然对她印象不错:“多些李大人提醒。那是自然,我也不是那等不知分寸的莽妇!”
踏过白玉阶,穿过黄金巷,再过一道鱼跃门,巍峨的大殿便在眼前。
飞檐之上,鸾鸟栩栩如生地立在高处,紫玉镶嵌的金丝铃悬于下方,有风拂过,古朴之音便倾泻而出。
赵飞鸢此前从未进过宫,小时候偶尔路过宫门却也仰慕过一阵子。
但如今真的进到这里,内心反倒古井无波了。
比起这大殿,她反倒更想见一见苍山腰间的竹林。
一日前,苍山桑槐寺。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自山麓上来,缓步走进了寺庙中的一座小院。
走在前面的那人穿了身月牙色的僧袍,手中木桶里是泛着些许凉意的泉水。
他生了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长卷的睫毛之下,目光十分宁静。
走到院中的水缸附近,他抬手将泉水倒入其中,几尾硕大的溪鱼得了新的泉水,在缸里欢腾得游了一圈又一圈。
“殿下……”
青野跟在观星身后,忽然埋怨道:“您养什么不好,非要养这几条呆头呆脑的蠢鱼,还日日下山替它们打水。”
“明明取水的课业早就修完了!”
“日日打水,日日诵经,十几年了,殿下您也不觉得寡淡。”
观心将水桶放在地上,淡淡道:“你若觉得无趣,别跟着我便是。”
青野吐了吐舌头,还是紧紧跟在观星身后,他今日可是有备而来的。
“殿下,我打听到,北镇军的精锐这两日便要进京了呢。”
观星步子一停,随后声音更冷了几分,道:“与我何干?”
青野弯了弯眼睛,他都还没说起那人,这才开了个头,殿下就什么都知道了,果然还一直记挂着。
当初赵飞鸢从林子里像野猴子一样蹿出来的时候,青野跟在后头没来得及拦下来,观星却也不是真的恼,他便也只是盯着。
后来赵飞鸢变本加厉,日日在他家殿下身边闹腾,他家殿下却也没说什么,青野想不明白,便去问了寺庙里的住持。
住持替他解了签,要他不必自责,说他们那是天定的缘分,不是他能拦住的。
得了这话以后,青野越看越觉得自家殿下对赵飞鸢不一般。
结果青野不拦,忽然有一天赵飞鸢却自己走了。
观星为此乱了几日,又拿着寿礼的借口去了一趟京城,但很快又回到了苍山,又过上了日日打水诵经的生活。
除了大费周章从修心观里要来了这几条呆头鱼,再没有别的波澜了。
观星在乎,但他不会说。
这一切只有青野知道,青野一定会让他家殿下如愿。
从后面绕到了前面,青野换了一副愁苦的表情:“殿下您忘了?再过两日,就是青木二十岁生辰了。”
观星脚步顿了顿,并不理会。
青野瞪着眼睛无辜道:“青木年纪大了早就想嫁人了,您是不是不知道?”
“再困在这深山老林里,他呀该愁死了呢。”
“殿下不如回趟京城,替他找个好人家吧?”
观星皱了皱眉头,到底还是转过身去,往桑槐寺的前殿走去。
前殿里,这会儿只有静思住持一人。
她今日并不在诵经,而是取了盏烛台,在佛前仔细端详着,眼里带着让人看不透的东西。
“师父。”
观星步入殿中,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静思仍旧看着他的佛像没有回头,只轻轻应了一声。
“师父,我记得您曾说过,我的佛缘已尽。”
“师父……我该去哪?”观星跪在蒲团上磕了一个头。
静思放下烛台,伸手虚虚地抚了抚面前的佛像,随后道:“好孩子,你不如看看自己的心?”
观星愣了愣,低头不语。
他的心……可那真的是对的吗?
他们只不过是萍水相逢。
静思轻笑了一声,道:“我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心在此处。”
“我早说过,你的心不在此。你留下不过枉然。”
他转过身,指尖在面前的香炉里点了点,指尖便染了一抹红。
观星站起身,走到了静思身边,复又顺从地跪下。
静思的手指在观星额头轻轻一碰,一抹朱红便染在了正中间。
“去吧,别怕。”静思温和地说着,“你是个好孩子,佛陀很喜欢你,她会渡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