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三,对整个樊国都是大日子。
赴尧国五年为质的太女终于平安回都,都城百姓自发出城相迎,若非守军阻拦怕是连官道都被堵上了。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庶民皆有寒衣蔽体,无饿殍之象。
留守都城的一众臣属在丞嗣女永秀姬滕织,和孔章侯滕非的带领下也出城相迎。比起乱哄哄的庶民,这些出身显贵的女子就要矜持的多了。然而纵使如此她们也从天没亮就守在城门口,个个伸长了脖子恨不能长了双千里眼,好早些看见车马归来。
一直临近晌午视线尽头才隐隐出现了队伍的影子。欢呼声瞬间从围观百姓中爆发,人们互相推挤着迎上去,场面之狂热混乱,若非守军大声维持着秩序恐怕连那些贵女大人们都要被卷了进去。
确实见到车马,数日来提心吊胆的官卿们总算把心又装回肚子里。这一放下心来,顿时五味陈杂,眼圈也都红了。
不管这红的到底出于什么原因,总之近百号人都同时做出了副激动得难以自已的样子。有些老臣甚至忍不住以袖掩面,痛哭失声。一个人开了头,无论贵族还是普通百姓中也纷纷哭声绵延。待到君宁一行真正得闻人声时,听到的竟然哭的比笑的还要多。
两排武士身骑骏马,目不斜视,牢牢将君宁护卫当中。在上一个驿站里,君宁已经换乘了提前备好的太女御辇。此时她站在八匹火红骏马拉的车驾里,一身华丽的太女礼服,身边端立两名御马卫士,纯阳姬双手置膝,跽跪在她身后。
见到她行来,无数百姓自发地跪伏叩首,官卿贵族们也以额触地,行了极其庄重的伏礼。
直到君宁抬起手,荒玉运气丹田,高声道:“起——”
众人才结束这一场万人朝拜。
行到近前,滕织首先出列,深躬一礼。
“丞嗣女滕织,率宗亲及文武诸卿,恭迎太女殿下平安归国。”
众人齐声唱和:“恭迎太女殿下平安归国。”
滕织垂着首,只看见车轮咕噜噜地停下来,一双鹿皮翘头履踩着脚凳慢慢走下车。
那双玄黑皮履的主人停在她面前,帝紫色的衣裙绣了繁复的百鸟朝凰和祥云纹样。静静站了一会,在她如鼓的心声中,一只有力的手臂按在她的肩头。
“鹤秀,这些年来,辛苦你了。”
——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几圈,终于落下来。
对面的声音如此陌生,她几乎分辨不出来是曾与她嬉笑玩闹的小小少女。笼罩在身前的阴影已经完全属于一个成年女子,不过五年光阴,她们之间,竟已然错过那么多。
好不容易止住抽噎,她哑着嗓子回复道:
“幸不辱命!”
在各种诱惑和威胁中,她守住了太女的储位,也守住了自己的本心。时至今日,她终于敢理直气壮地站在这个人面前说:
我滕织并没辜负太女的嘱托。
我鹤秀并没辜负阿拙的信义。
我将一个完整的北樊,交还到了你手里。
在百官民众,在天下人的眼前,两名流着滕氏血脉的女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她们终于没有延续姐妹相残的诅咒,在这一瞬间里,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殿下,欢迎归来。”
孔章侯披着一身深红皮裘,秀雅疏淡地朝君宁躬了一礼。君宁放开滕织,也朝她回复一礼。
“多亏王姨坐镇都内,调集粮饷,吾国边军才无后顾之忧,朝中才安稳平顺。”
“微臣不敢居功,此乃臣分内事矣。”
这些年孔章侯初显老态,狭长的眼角爬上细密的纹路。向君宁行过礼,她便低调地退至一旁,并不再言。
与朝中几名上卿挨个客套抚慰一番,君宁走向从她王姬时代就一起学习玩乐的年轻伴读中间。有一瞬间,君宁几乎错以为围在她身边的是一群好不容易找到饲主的小狗。
“呜呜呜殿下您可回来了……”
“殿下这些年臣好想您啊……”
“殿下您不知道您不在时……”吧啦吧啦吧啦……
呃……
苦笑着按着额头,君宁直等到她们哭诉够了才发现独自站在一旁,沉默地看着这一群人的毕霜。
相比于从少女成长为成年女子的伴读们,毕霜的变化并不太大。她依旧是一身戎甲,腰悬长剑,皱着眉头面色冷沉。一条长疤斜穿面颊,在她俊秀的五官上加了几分阴戾。
感到君宁的视线,女子皱着的眉头微微松了松。握着拳置于左胸,她躬身向君宁行了一礼。
五年时光匆匆,仿佛从不停息奔腾的孟河水。她们乘风破浪,渡过生死,**,不得求,求不得。待到过尽千帆,终于可以在这座千年古城前再次聚首。
新的旅程已经开始,站在这群亲友身边,臣属身边,百姓身边,君宁终于可以说一声:
“北樊,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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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文武百官见过面,君宁立刻马不停蹄的奔赴京郊行宫。
樊王已经近一个月了无声息,若非和她性命相连的影君偶尔出现在人前,恐怕樊王薨逝的传言早就甚嚣尘上。
及至行宫大门,饶是几乎喜怒不形于色的君宁也不禁变了神情。
太不寻常!
虽然表面上仍是护卫寥寥,但四周隐隐散发的肃杀,足可令任何人汗湿衣衫。
“殿下,您终于回来了。”带着黑铁面具的男子等在大门前,见到君宁下马,他浅浅的躬身一礼。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君宁便知道这代影君并不如何喜欢自己,当然,因为萧融雪之事,君宁也无意和他亲近。不过两人毕竟少有交集,他是母王的君侍,平时只需大面上过得去便好。
下马后君宁也不停留,她身上甚至还穿着接见诸臣时的太女礼服,一走得急了配饰叮当作响。荒玉持着剑,略有不适地扫了周围一圈暗处。显然这重兵环伺之势让他神经紧张。
见君宁急着见樊王,影君就没再客套下去。引着这一行人,穿过弯弯绕绕的回廊,登上斑驳的青石台阶。行宫正殿里仍然点着一排排清冷的长明灯。他们先入了主寝旁边的耳房,影君令他们稍等,自己先入了房去。
坐在朴素雅致的草编蒲团上,君宁吸吸鼻子。
“母王久病,这房中怎么半分药味也不曾有?”
她并没有对荒玉说话,然而过了片刻,墙角很难令人注意的地方传来一个人声。“回殿下,王上自重病起就坚决不召医官,不食汤药,故而房中无有药味。”
“尔等为人臣属,为何不知劝谏!”
那声音还是平板得毫无感情。“吾等为影卫,若主上发明令,无论为何,都必须遵从。”
视线落向荒玉,荒玉也微不可查的点点头。
除非大兵压境,否则以影卫们的武力值来说可称得上逆天了。他们一心遵从樊王令,朝中大臣也无可奈何。说话这一会功夫,影君便出来了。
“王上正昏睡着,恐怕要过些时候才能醒。不如殿下先行梳洗休整一晚待明日再来?”
“不必了。”君宁摆摆手,“现今我已回都,叔父且告诉我,母王的病情究竟如何?”
即使在君宁面前,影君仍捂得严严实实,黑铁假面更是遮得半分面目也漏不出来。他似乎在暗中估量着君宁,好半晌才沉沉道:
“只怕,回天乏术。”
心脏抽紧了一下,君宁下意识扶了扶手边的案台。
“还有……”多久?
“就在这几天。”
影首一般都粗通药理,再加上长年只服侍着樊王一人,体内更有母子蛊相连,生死与共。从他口中说出的话,足可以相信八分。
“其实,能拖到这时候,也全靠王上的意志惊人。”影君没再用君宁询问,自己淡淡开口道:“从殿下父君过世开始,王上身体就不大好了。这些年由着上将军和孔章侯折腾,一是心灰意冷,再有,也实在是精力不济。”他脸微微偏向门户紧闭的内寝,冷漠的声音有些微颤动。“殿下归宗后,王上心情大悦,病情也略有好转,不过终究是过一天少一天的拖日子。朝中权臣当道,王上自恐时日无多,行事便愈发急躁……”
似乎笑了一声,影君低下头。“臣的主上并非殿下,行事自也不会顾及殿下心情。王上殡天后,臣会紧随而去,今日,就多嘴说几句不该说的话。殿下,即使您心中怨恨王上,起码在这几天,装也请装出尽弃前嫌的样子。王上这一生过多功少,日后少不了要被口诛笔伐,然而作为唯一爱女,作为弃了君侍,断了子嗣,毁了社稷也无法忘记的男人的孩子,就算看在她五年来每次病发疼得死去活来也要坚持等您回来再见一面,殿下,就算看在这份情面,也请求您让她怀抱着虚幻的美梦,离去吧……”
耳房中的金铃响了一声,影君住了口,侧过身。
“王上醒了,殿下,您请吧。”
终于把君宁折腾回襄原了,有好一段日子她都要宅在樊国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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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至襄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