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房中光线昏暗,只在角落处点了一盏铜鹤油灯。明明是心生压抑的景象却因为燃着味如新绽寒梅,雨中杜若般的香料,让这充满死气的房间变得豁朗又平和起来。
君宁脱下叮当作响的繁复外袍,只着里面素色薄衣,轻声跽坐在樊王床前。床上躺着的老年王者头发花白两颊深深地凹陷下去,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她闭着眼,眼珠在眼睑下不安的咕噜噜转着,眉头紧紧蹙在一起。
君宁忍不住伸手,掌心覆上她的额头。她的眉似乎因为掌心的热度微微舒展开了些。在君宁的印象里母王即便再落魄,也是优雅自矜的,这个人的存在似乎天生就在诠释何为王族风度。然而剥下一层华丽的外表,事到如今,她也不过是一名虚弱疲惫,饱受病痛的老人。
“影……阿拙她……阿拙回来了没有?”
樊王干裂的唇瓣翕动着,她闭着眼,手指无力地挥动。
“快……快去……阿拙就要回来了……孤的阿拙就要回来了……影……快去……快去找她……”
握住老人枯瘦的手,君宁闭了闭眼睛,唤道:“阿媪……”
掌心的手指挣了一下,又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君宁用力握了握,将她的手放在面颊边。“阿媪,是我。我是阿拙。”
昏暗帷帐中的老者闭着双眼,眼角涌出大股大股浑浊的泪水,不一会就浸湿了隐囊。君宁不明所以,不禁又唤了一声。
“……阿媪?”
“我死之前能做这样一个梦……也好。”樊王仍然闭着眼睛,似乎一睁开眼,整个美梦就会破碎掉。“至少在梦里……阿拙她……愿意唤我阿媪了……”
君宁终于也红了眼眶。
她不恨樊王。但经过了那么多事,失去那么多条性命后,她的确不太想,再见到这位母亲了。这么多年来,陆陆续续的,她也知道了许多内情,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前太女丞鲍回告诉她的。
樊王滕静这一生共育有十名子女,如今女嗣只余君宁一人。长女滕静天生体弱,多年无嗣。次女滕翼失足坠马,当场毙命。三女四女五女皆幼年夭折。如果说,这所有的王嗣,都是在迎娶德君归阙后才惨死的呢?
她的父亲从成亲起就一直住在外宅行宫,自然没机会接触王女们,那么有机会做下此事的只有……
“——姬上正君刚入府时,是怀过一名王嗣的。”君宁犹记得鲍回临走时找到她,心灰意冷中又有着隐隐的解脱。“王上听说后大为嘉奖,亲手调制了一份香料赐给姬上,并命她每日燃于寝室。正君听闻极为感激,还亲自到宫里谢恩,结果人在路上,胎就掉了。王上于是又调了几份香,说是有安神静气之效,可慰藉二人丧女之痛。正君有些疑虑,但姬上仍是让点了,自此二人体质愈亏,再未能有嗣。”
再说包括滕翼在内的其他几名王女,无故惊马的,失足落水的,染上恶疾的不一繁举。唯一相同的就是,每个人都死得安静彻底,似乎是意外,但想深一层,却又令人遍体发寒。
如果说这就是樊王的爱,这就是樊王爱她的方式,君宁实在不知要如何承受得起。她虽然几乎没见过这一众姐妹,却也无法否认她们都流着一样的血,都曾是一条条鲜活年轻的生命。
因为她,只因为她……
“姬上去了也好,至少不必每日燃着催命的香料,还要对杀她的母亲谢主隆恩。”鲍回抖着肩膀,即像是在哭,也像在笑。“若是还有来世,但愿她再莫生为王族,也不要,再遇见你们了……”
当君宁还是孤儿时,她总爱幻想着父母的样子,兄弟的样子,姐妹的样子。每天早晨母亲会温柔的叫她起床,做一桌简单却美味的早餐,父亲摸着她的头,给她一个早安吻。然后她背着书包,和姐妹一起打闹着上学,被欺负时,或许还有兄弟为她出头。如此美好,美好得像一个梦境,在很小的时候,她每天都躲在冰冷的薄被里哭泣着醒来。
她做着这样的梦,所以对之后来到孤儿院里的每个孩子,她都努力实现着这个美丽的梦。
然后,有一天,这个梦想成真了。
她有了母亲,长姐,兄弟。
才终于知道,一切真的只不过是梦而已。
泪水滴落在樊王苍白的手臂上,君宁搂着那只手,无声哭泣。
只有这一刻,短短的一刻,在这个血脉至亲最后的路程里她允许自己暂时卸下面具,打开名为责任的坚硬的壳。只有这一刻,她被死死压抑住的感性冲破理性的桎梏。她好气,好累,想要像小孩子一样埋怨,又想要像孩子一样得到依靠。
只有这一刻,真的只有这一刻而已。她不是北樊的太女,而是可以软弱的,伤心的,惶然的女儿。
一只微凉的手抚上她的脸,指尖小心地擦去她的眼泪。睁开眼时正看见樊王深棕色的,温柔的眼睛。
“……从小到大,这还是第一次……你在我身边哭得像个孩子。”女人虚弱地伸出手,将君宁搂过来。“乖,阿媪在这里……你想要什么阿媪都给你……拙儿,我的小拙儿,乖,乖……不哭……”
女人神情恍惚,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肩背,哑着嗓子唱起了一支摇篮曲。在隐宗时有一次她发烧外公也给她唱过,当然外公后来拒不承认。
据说小时候每次一听这首曲子,她就会开心的笑出来,于是她五音不全的父亲,唯有这一首唱得最好。
“……宝贝呀,快睡吧……风儿轻,叶儿静。小宝贝呀,快长大,像天上的苍鹰般飞翔吧……宝贝呀,阿父阿母的小宝贝呀……在祝福中长大的,我最爱的孩子啊……”
樊王的嗓音极致美丽,即使在病中,也让君宁怔然地仿佛随着她的歌声,度过了这一场幻影流年。她轻轻地,轻轻地拍着君宁,仿佛她手下还是那个绵绵软软,连高声歌唱都害怕惊动的孩子。
心脏变得既柔软,又酸楚,又疼痛,君宁伏在樊王肩头,任她的手指一下一下慢慢拍着。拍着拍着,速度便愈发缓慢下来。君宁倚在床头,将轻的像片羽毛的老人放在膝上,搂着她的肩,继续缓慢而稳定的轻轻拍着。
“……宝贝呀,快睡吧……风儿轻,叶儿静。小宝贝呀,快长大,像天上的苍鹰般飞翔吧……宝贝呀,阿父的阿母的小宝贝呀……在祝福中长大的,我最爱的孩子啊……”
樊王的手终于慢慢停了。她歪着头,脸上露出少许天真甜蜜的表情,似乎在侧耳聆听着歌声。油灯中的灯油燃尽,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然而寝房中的歌声却余余袅袅地飘出来,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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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过后,这名执掌北樊二十三年的王者再也没有醒来。
五日后,丧钟长鸣,足足七七四十九下,象征又一位诸侯王的薨逝。曾经的大景四名姬安详地死在了睡梦中,在她一生度过了最快乐时光的地方。据说她的遗容唇角含笑,眉目舒展,令人几乎忽略了她因病痛凋零的容颜。她似乎还是那位冠绝天下的北地明泉——优雅,温柔,矜持,儒秀。疯狂偏执从她的脸上褪去,她怀中抱着一卷德君大婚时的长长画轴,和其他许许多多从未见世人的卷轴一起入葬王陵。
每个人都以为京郊行宫会随着滕静的下葬而关闭,没想到她却将这座行宫传给了下一任王者。
当君宁披着丧服走进行宫正殿时,除了影君,所有人都已经离去了。曾经挂满画轴的墙壁空空如也,只在最右边的一角,雪白的帛卷上绘着那幅慈父抱女图。最后,樊王将这一生三人最快乐的时光,留给了她的女儿。
空旷的大殿上一名男子跪坐在殿正中,垂着头,似乎在行礼。膝盖上,两手托着一只玄黑绣绛红祥纹的狭长锦盒。
君宁走到他面前,站了一会。然后伸出双手恭敬地将锦盒从他手中接过来。影君的手随之滑下,无力地垂落在身旁。
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卷用丹砂撰写的遗诏,盖着樊国玉玺和樊王私印。几名朝中肱骨已经等在门边,见到君宁展开丹书,都不由发出轻轻的喟叹。
这就是一个国家的传承,落在一张轻飘飘的锦卷上,然而它背后所代表的,却那样重。从京郊行宫落成,这是第一次有外臣前来,然而诸臣中没有一个人留意周围的景色,全部心神早已落在殿中的锦书,落在持着锦书的女子身上。
她们看着这名女子长大,看她从一个孩子,成为一名少女,看着她及冠,成人,纳侍,生子。她们看着她从一个无名小儿到王姬,再到当朝太女。
如今,整个樊国终于要落在她肩上了,在场的每个人,比起对未来的恐慌过去的怅惘,更多的,竟是隐隐的激动。哪个女人不想建功立业,哪个臣子不想名垂青史。她们蹉跎半生,观望五载,如今,终于是时候了。
由于先王早立太女,遗诏中传位本应一笔带过。然而先王用端秀笔触和华丽的辞藻长篇盛赞太女的功绩德行。十几年来,这恐怕是这位当代书法大家唯一,也是最高水平的作品了。
除去传位,先王又在遗诏中絮絮叨叨督促新王娶君传嗣,充实后宫,广纳淑德。王家不比民间,丧期很短,樊王却似乎连这都等不及,恨不能这边下葬那边就喜迎新人。听得一众臣属嘴角抽搐,个个腹诽先王临死都不靠谱,把催促女儿娶夫写到遗诏里的,古往今来恐怕是独一份了。
十一月初五黄道大吉,滕氏女宁于祭天台登基。祭天台遭五年前大火如今已重新修缮,所有残骸都被收敛入陵。由于曾经逼宫,葬身火海的先太女滕良未依附其母滕静陵寝,而是与生父葬在一起。两座陵墓相互依存,又经重建,比之王陵毫不逊色。
五年来新王虽不在国内,但仍勤理政事,广布恩德。直至登基时海清河晏,国库渐丰,民生安定,却是樊国近三十年都未有的太平盛世。
百名官卿及无数从封地,属国,甚至邻邦诸侯国赶来的使节臣属皆齐聚襄原。南国霸主尧国和摩擦不断的达拉罕也送上贺礼。比起七年前樊王庆生仅寥寥数人道贺的凄凉场景,此等盛况足可教一众老臣泪沾衣襟。
大景历一千零二十五年,为樊国宁王元年。远在卞都的上太子安陵云晟代天子发来贺表,册封滕氏第九女宁为樊国四百二十七代樊王。
自此,滕宁之名,与天下诸侯王一起,载入史册。
感谢大家这几个月的陪伴,明天进入樊王篇!大家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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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登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