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琅,谢劲松乃至和我没有半点血缘关系的蒋婉青都曾委婉地表示过我可能不太适合读理科。
因为我除了长得像陈守明,其他地方无一不是随了我那个不爱学习的妈。
谢琅曾经骂过谢淑兰,说她如果不是出生在这个家,初中毕业就得上街要饭。因为谢淑兰的数学曾经考出过9大分的惊人成绩。
更要命的是,那场考试是她的中考。
最终谢琅托关系供她上了个师范类中专。草草拿了毕业证的谢淑兰在家附近的古琴馆找了个老师的工作混日子。
直到二十多岁那年遇见除了出身样样都好的陈守明。
我的理科天赋毫无疑问地随了谢淑兰。
虽然不至于考9分,也足够让鸵鸟老师在班上大发雷霆,一掌打在我头上。
我抓着卷子站在后黑板前,脑子里嗡嗡作响。
她在讲台上大声宣讲数学的重要性,顺便批判我这种“不动脑子”的老鼠屎。
她说生在江苏,理科是神,是天,是高中生的命,是将来高考重本的唯一指望,而在我们这种市重点,容不得一点松懈和偷懒。
我边听边扣着指甲盖下的死皮,然后看到了顾亚萍投来的担心一眼。
黑板上两节数学课后是两节语文,鸵鸟依旧在尖叫,而我开始庆幸不用站满一个上午四节课。
庆幸过后我又想到了北冥的鲲鹏,楚南的大树和庄周的那只蝴蝶。
我侧过脸看向玻璃窗外。
高二的教室在对面的楼,两栋楼之间隔着一座没有实际意义的花园,距离很远。
我努力眯着眼睛也没办法看见谢君玉的教室,更别提锁定他在其中某一间或是某一个位置。
我只知道他在数学课上一定不会被罚站,甚至会被当成大熊猫供起来。
“谢江徵!你连罚站都走神!”
当我还在想着谢君玉的时候听到了教室里响起的哄笑声,紧接着一个白色的东西飞过来砸在了我的额头上。
庄周醒了,眼前不是蝴蝶,是一截粉笔。
/
“谢江徵注意力不集中不是一天两天,再这样下去肯定跟不上班里的节奏。”
“是的,这孩子理科不太好,我回去说他。”
“我知道你们家情况特殊,但也不能总这样惯着。昨天布置的作业空了两道大题,前面做的也是一沓糊涂,我课上讲过,就算不会也不能空着,有时候一分都能压千人,一分都不能失......”
“是是是......”
我顶着一脑门粉笔灰站办公室门口听里面“我的家长”对老师卑躬屈膝,点头哈腰,然后和往常的每一次训斥一样不了了之。
我一般叫“我的家长”叶叔叔。
大名不清楚,我只知道他是谢琅的员工,以前在琢漪记学制陶,后来出去单干在平江路开了个陶艺店,专骗过路客的钱。
谢琅年纪大了,不方便来学校,当然他也不想来。
一个八十多的瘸腿老头子被一只四十多的鸵鸟训话实在不像样,有损他艺术家的面子。
蒋婉青也不想来,她的生活中心有且只有谢琅一个,我的重要程度可能比不上谢琅养在池子里的两只乌龟。
至于谢淑梅...如果鸵鸟敢说她一句不是,我这位二姨可能会用她唱昆曲的嗓子震翻整个教学楼。
所以从我初一开始,挨老师批这项艰巨的任务就落在了叶叔叔身上。
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具体体现在不管挨了多少批,只要走出办公室对我都是一张笑脸。
他不骂我也不打我,就像一个输好既定程序的机器人,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出来一下,然后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我曾经和谢君玉抱怨过没人给我开家长会,叶叔叔就算来了也不多说一句这件事。
谢君玉却跟我说叶叔叔是个成年人,他有他的工作要忙,陶艺店不好做,生活也不容易。
叶叔叔能来给我开家长会,听老师挨批,已经是他对谢琅教导之情的回报。不能要求他真的像我爸爸或是我外公一样对我好。
我躺在他肩上恁恁地说陈守明和谢琅对我也不算好。
谢君玉闷声笑了一下。
他没有反驳这句话,而是保证他会对我好,只是他现在也没有长大,没法作为我的家长出席家长会。
我在办公室门口低着头想着他的笑。
夏天气温很高,背上贴着白瓷砖却很凉,刚才没撕下来的那块死皮终于被撕了下来,露出一块殷红的肉。
“小徵,数学好好抓紧,上了高中不能再玩了。”
机器人挨完骂出来了。
我抬起脸,课间的阳光有点刺眼,一束阳光上缀满了五彩斑斓的斑点。
背着光我看不清光点中央的叶叔叔,但我知道他一定在笑,然后他掏出五块钱放在我的手心,说出那句固定的台词。
“放学后买点零食吃,好好听老师的话。”
叶叔叔回了平江路,我则带着我破烂的数学试卷回了教室。
物化史地政生分班之前我们还是有一点点快乐时光,下午的课表里有两节生物和两节政治可以偷懒。
顾亚萍坐在座位上看见我回来,担心地问我额头疼不疼。
毕竟鸵鸟一巴掌的功力不小,后来还补了一小节粉笔的伤害。
我没什么感觉,跟她说谢谢,然后把五块钱放进了桌肚里另一只笔袋的夹层,那里已经有很多零零碎碎的钱,是我慢慢攒起来留给一套画笔和画纸的。
我出生的那年有部叫泰坦尼克号的电影在美国上映然后很快风靡全球。
谢淑兰和陈守明在这部电影播放的时候感情正浓,怀着孕都一起去看了首映。
而我却在他们婚姻破裂后的第十一年才看完了这部电影。
和谢君玉一起。
那时我初三毕业,他也只有高一。
我们对什么是爱都处在雾里看花却好奇不已的年纪。
杰克为露丝画的那幅炭画深深地震撼了我,比最后杰克将生还的希望留给露丝还要震撼。
高压水枪冲洗出画像上戴着项链的女人时,我为死去的杰克流泪,也为沉入大海的爱情流泪。
我那时不理解露丝为什么在杰克死后选择结婚生子,只是简单粗暴地认为杰克的爱更胜一筹。
他短暂的人生里只有一个露丝,并且用画笔留下了爱人在他眼中永恒的印记。
相较于手机或是相机,画似乎是在时光中留住爱人唯一的途径。
因为画不仅是单纯的成像,他还含有画家倾注其中的感情。
我想画谢君玉,我想把他永远留在我身边,
哪怕我和杰克一样死亡或者老去,也能有东西记录我对他的爱。
所以我需要一盒好的水彩和一叠好的画纸。
下课后我揣着攒下的五十八块五角来到了校门口的文具店,在老板的推销下买了一种老人头牌的画纸和画笔。
回家之前我又跑到隔壁卖杂志的小店,从角落找出了那本我盯了很久的《水彩画入门大全》。
我想我不止要画谢君玉,我还想画他在琢漪记的样子。
画他弹琴,画他看书,画他站在庭院的石桥上喂鱼。
我对画的全部认知来自泰坦尼克号和挂在谢琅书房里的山水仕女。
在认真对比之后,我决定留下彩色的他,尽管那时的我连画笔都没有摸过。
这件事我做的小心翼翼,当我抱着水彩回到房间的时候,谢君玉好奇地凑过来,他问这是什么?
“你。”
我笑嘻嘻地回答他,然后把装着作业的书包扔在地上,学着谢琅的样子在长案上铺开了画纸。
谢琅的桌案上有一只水晶乌龟的镇纸,我却什么也没有。
画纸滑溜溜地在木头上乱跑,我抓了好几次它都会继续从手心跑走。
好在谢君玉替我按住了乱跑的纸张,然后接了一小杯水替我化开了颜料。
“画完了还是要写作业。”他无奈地看着被我丢弃在地上的书包,“画画只能是个兴趣爱好,高考可不考这个。”
“知道啦。”我拖长了尾音,心里觉得扫兴,却也明白他是在为我好。
在那个年代的高中,只有烂泥扶不上墙的吊车尾才会考虑去学艺术。
而我的成绩一直徘徊在“没救了”和“勉强能救一救”之间,鸵鸟老师还能打我骂我,就代表了在她眼里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的。
谢君玉也是,他希望我的成绩可以好起来,起码上个本科不至于一事无成。
我不敢迎着他的目光说我觉得艺术生也很好,能弹琴画画也是本事。
人生不止有语数外物化这条路,我想走自己喜欢的路,我想像庄子那样当个自由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