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后我在舍友的介绍下去了鼓楼东一家纹身馆,请老板在我的胸口纹了一只蝴蝶。
图案是我自己设计的,黛色的一小只,像一块水墨悬停在心口。
老板是大我五届的国画系学长,他秉承职业素养没有问这只蝴蝶的含义,反而是笑着问我怕不怕疼。
我躺在纹身椅上,笑着说怕,多上点麻药。
他则半开玩笑半认真道,心口这块地方怎么纹都会疼的。
事实上我没觉得多疼,起码比高二他消失的那天要好得多。
结束后老板给我打了折,叮嘱了我今天不能碰水,这几天不能喝酒。
我一一应下,最后他才问我这只蝴蝶叫什么名字,设计得很妙。
我想了想,站在店门口告诉他这只蝴蝶叫“君玉”。
北京的秋冬来的很快,纹身没有发炎抑或是引起任何不适。
这只蝴蝶很快变成一枚无知无觉的烙印,开始与我共生,一起上课,一起画画,一起练习雕刻。
况书与依旧会找我约稿,他大我一届,已经找公司实习,忙碌的同时依然热爱一切二次元有关的东西。
我不愿意收他的钱,他总说如果我不收他只能到学校请我吃饭。
我无法给他感情上的回应,最后只好收下。
14年的时候,微信新功能开始流行,况书与的习惯从支付转账变成了给我发红包维持着朋友间的往来。
与此同时,远在杭州的谢君玉也开始喜欢这项活动。
他比况书与多了一点,爱和我视频。
在往后好几年里,他乐此不疲地给我发红包,然后备注这是什么比赛拿的奖金,北京降温要买衣服,假期旅游经费,最后打来一个视频问我最近好不好。
我知道他没有再交女友,因为他也越来越忙,所有人都开始为了将来奔波。
谢君玉不打算读研,本科时期的履历已经让他收获了好几家互联网大厂的offer,剩下的只是拿到学位。
毫无疑问,他的决定在谢劲松那里又遭遇了史无前例的斥责,甚至被来学校看他的谢劲松打了一个巴掌。
我看着画面里他用冰块冰着脸,问他为什么拿到了本校的保研却不打算读。
谢君玉却很淡定,他告诉我读研本身就是为了更好的就业。
既然他现在已经能够拿到大厂客观的薪水和职位,甚至有了抓住机遇创业的想法,那就已经达成了目标。
如果再去读研,三四年后谁都不知道市场会变成什么样子。
从长远角度看可能还不如现在的经济环境,他不大愿意赌。
而家长们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眼里只有更上一层楼的学历和饭桌上的谈资。
谢君玉的解释在他们那儿没有任何说服力,但我能懂他的想法。
我支持他的选择,只是觉得有些可惜,top3保研的机会不是轻而易举的,他一定为此付出了很大的精力。
谢君玉隔着屏幕看穿了我的想法,劝我说读研其实什么时候都可以,没什么可惜的。
谢君玉正处在离校前夕,他的舍友都还在,有个男孩从他身后路过“欸”了一句问,八卦道,“君玉,和你女朋友聊天找安慰呢?”
“放屁。”谢君玉似乎是打了他一拳,声音带着笑解释,“我弟弟。”
我一时间没敢信他说了什么,诧异于谢君玉还有和朋友口出狂言的这一面。
诧异完又轻笑了一声,他和记忆里的谢君玉终于有了微妙的不同,变得更生动明晰,更像个普通的少年人了。
闹走他的舍友,谢君玉才例行公事问我的打算。
我知道他话里有话。
他毕业后我也将升上大四,毕设和未来的规划都要提上日程,包括我的感情。
我和况书与分手的消息没瞒着他,只说是不合适。谢君玉问我哪里不合适,我只好说我不是很喜欢这个类型。
况书与充满活力,热情洋溢,外放而天真,我喜欢的类型恰巧与他相反。
我喜欢沉静温柔的。
最好会弹古琴,喜欢栀子花和山水园林,愿意让我摸着他的脖颈入睡,能够包容我偶尔古怪的脾气和任性。
我没有胆大包天到告诉谢君玉这些指向性明显的信息,谢君玉说到底也不是我的那只蝴蝶。
无奈他总是追问,我只好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然后迅速把话题带往我的毕业问题上。
我说我打算回苏州找工作或者考研,不打算留在北京,因为压力太大,也因为这里有陈守明。
谢君玉尊重我的决定,他认为艺术和计算机不同,读研或者出国深造更好的选择。
我能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他对陈守明有很大的敌意,虽然从小到大安慰我陈守明有苦衷的也是他。
那次通话过后,我也正式进入了毕业设计阶段。
我在第二天向导师关舒源提交了自己的毕设报告,告诉他我打算雕刻一副名为《庄周》的人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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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年隆冬,离寒假还有几天时间。
我考完两门专业课,正在关舒源的工作室里雕刻着《庄周》,在第一朵栀子完成时接到了谢劲松的电话。
他告诉我谢琅昨天夜里在琢漪记去世了。
苏州下了一场雪,谢琅晚饭后回房间跟蒋婉青说想喝红枣甜汤,于是蒋婉青煮了一碗送过去,谢琅只喝了一口就坐在菱花窗边看着雪去世了。
寿终正寝,没遭多少罪,是喜丧。
我放下手机后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站在雕像前没再动一下刻刀。
关舒源翻着我的设计稿,一头长卷发蓬乱着,“不急着完成,毕设先放在这儿吧,过了年回来再说。”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你往期的作品其实都挺个性的,外公应该影响了你不少吧,节哀。”
谢琅在北方其实算不得有名,他早年的活动轨迹大多数还是在江浙。
关舒源也是教过我艺术史又带我毕设才了解了谢琅的画家身份。
他喜欢谢琅的花鸟图和园林画卷,对他的离世深感遗憾。
我对谢琅的感情其实很复杂。
他是我的外公,是苏州城赫赫有名的艺术家,是外婆去世后,娶了小五十岁老婆声名狼藉的薄情浪子。
也是这样一个人,在五岁的我被父母丢下时给了一个容身之所。
我无法苛责谢琅在责任之外没能给我普通家庭该有的温情,因为他已经养育我长大,并且满足了我大部分要求。
回到苏州的那天谢君玉特地来硕放接机。
他先是去大厂实习了一段时间,然后跳出来和一起做超算的同学在上海创业开了家小公司,没多久就买了辆沃尔沃代步。
谢君玉提着我的行李箱往后备箱放,还不忘炫耀,“怎么样,蛮酷的吧,第一桶金买的。”
这辆银灰色的suv不是谢劲松提车不下百万的土豪风格,我见到它的第一眼就猜中这是谢君玉自己买的。
就算不靠着谢劲松的扶持,他也一如既往的优秀耀眼。
同时,我猜谢君玉应当是哭过。
尽管他打足了精神不想让我伤心,他的眼睛也红着。
停车场很冷,谢君玉打开发动机预热,告诉我回家要一个小时车程,可以先睡会儿。
我靠在副驾驶上看着他红彤彤的眼睛,鼻子突然发酸,哑声喊了一句“哥”。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直面真正的死亡。
“谢君玉”虽然消失了,但他从一开始就是诞生于我的思维和哥哥的影子。
只要我在,谢君玉在,他也会一直存在。
谢琅不同,谢琅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会变成一抔灰,一抔土,埋入大地,留给活着的人只有随着时间模糊的记忆。
这是一种真正的消亡,从此后没人能够触碰感受他的存在。
谢君玉紧紧抱住了我,让我伏在他肩膀上流泪。
我跟谢琅算不上亲近,却还是因为养育之恩和相连的血脉涌出无尽的伤感。
“哥。”
我抽泣着喊谢君玉,喊这个在琢漪记里唯一给了我全部爱和责任的亲人。
我的双手环着他,不带一丝暧昧,仅仅是要确认他是真实的而已。
谢君玉给我的回应是同样用力的拥抱。
温度在车厢内渐渐升起,我与他贴得极近。
体温透过大衣相融,似乎有种血缘带来的天生共振,让我们能轻而易举地理解对方的爱痛。
“哥哥在这,哭吧。”
谢君玉顺着我的脊背,声音落在耳边,“爷爷是喜丧,哭完就不祚继续难过了,不然他走得不安心。”
我点头,却依然有压抑的哭声从嗓子里溢出来,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
冒着苏州的风雪回到琢漪记的时候,我撞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谢淑兰穿着黑色的羊毛大衣站在她离去的堂屋前,像是在等我,又像是在给她的父亲守灵。
见到我跟着谢君玉走进乌门的瞬间,她浑身都颤抖了一下,往前迎了两步,像是要抓住我。
而我也在她过来时本能地后退,手紧紧扣在了谢君玉的手臂上。
谢君玉在瞬间会意。他侧身微微挡住了谢淑兰,礼貌却不容拒绝。
“小姑姑,小徵赶了半天的路,先让他回去休息,有什么事晚饭的时候再说吧。”
谢淑兰保养得宜的脸上有一丝尴尬,而我看着她却陌生至极。
我已经二十岁,和她之间隔着整整十五年,从前要仰望的人变成了要俯视,从前一天能喊八百遍的“妈妈”到了嘴边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我不仅对她的脸孔陌生,对“妈妈”这个词也很陌生。
所以当蒋婉青和谢劲松赶出来让我叫人时,我像个傻子一样站在灵堂门口,不知道怎么开口,直到谢君玉牵着我穿过连廊回到自己的卧室。
谢君玉烧了热水浸湿毛巾,一点一点擦着我冻僵的脸和红肿的眼睛。
“你不去帮忙吗?”我闷在毛巾里问他。
身体一点点回温,看见谢淑兰时那种说不上的烦闷也逐渐散去。
封建时代总是会留下一些奇怪的规矩,比如一定要长房长孙要摔盆,比如外嫁的女儿算不得自家人,谢淑兰明天只能跟在队伍后头。
我知道谢君玉不屑于这些守旧作风,他更多时候不和谢劲松争辩只是为了不激化矛盾。
如果听他们的话做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事能换片刻清净,谢君玉从不多说什么。
“昨天晚上守过灵了,酒席那些我爸请了人帮忙,别操心。”
他宽慰我道,“今天晚上咱们住一屋,你不想见小姑姑就别见了......”
“我不想见。”
我几乎是瞬间回答。
谢君玉愣了一下,接着他放下毛巾,揉了揉我的头发道,“好。”
我的确想不出见谢淑兰的理由。
她和陈守明一样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另外的孩子。我不过是他们年少时一个意外的错误,既然是错误,就没有多说的必要。
谢淑兰早已不把我当成她的孩子,又何必强迫我叫她一声“妈妈”。
但我们之间始终存在剪不断的母子关系,面对她我手足无措,只能选择眼不见心不烦。
我担心谢淑兰找过来,可谢君玉是个说到做到的人,直至入夜他也没让谢淑兰踏进我的卧室一步。
我不愿意去和一大家子吃饭,他就替我找了个伤心过度的借口自己去了。
菱花窗外的雪不知道什么时候越来越大,谢琅没能熬到这个春节的到来,我打开了房间内所有的灯,坐在床边望着屋子里的陈设发呆。
谢君玉带着晚饭回来时,我正在看那张梨木案。
他把加了红糖的玉米粥和烧排骨放在了桌上,招呼我去吃,我看着整整一碗炖排骨终于没忍住笑了下。
“哥,你不会把席上的都端过来了吧?人家吃什么啊?”
谢君玉也笑,“这不是怕你不够吃吗?一上桌我就厚着脸皮全抢过来了,人家来吃席的小孩气得直哭。我还挨批了,说我不尊老爱幼。我说‘没办法啊,我家小孩也等着呢’。”
我知道谢君玉在胡说八道。
玉米糁粥不是席面上的菜,而是家常暖胃的晚饭,大概率是谢君玉单独煮的。
那时候大人爱就着咸菜喝它,只有我从小到大爱加红糖,小时候够不到灶台,每次都让谢君玉给我擓一勺子加在里头。
至于烧排骨个个都是小肋排,一看就是在后厨特地挑出来的。
谢君玉坐在了他的老位子打开笔记本处理公司的事情,而我坐在一边边吃边落泪。
我说“哥,对不起”。
因为创业太忙,谢君玉开始熬夜,坚持了高中三年没近视的他最终也戴上了一副细边眼镜。
听到我的声音,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沉静睿智,是个彻头彻尾的成年人了。
“怎么了?”他伸手擦掉了我滚下来的眼泪。
“你的琴...”我抱着碗,没想到在谢淑兰不要我以后还能再吃一次眼泪拌饭。
谢君玉像是没想到我会突然提起那把被砸烂扔进池塘的小蕉叶。
或许是不想和青春期脾气古怪的我计较,也可能是他有很多把琴,这把算不上什么。谢君玉在我高二发疯以后没有再提过蕉叶的下落,而我也以为他彻底忘了。
但谢君玉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我的话,他垂下眼微不可察地笑了声,“你说蕉叶啊?在柜子里放着呢。”
我讶然。
“我捡起来找人修好了,就是声音不大好听了。”
谢君玉没有半点责怪我的意思,他敲着键盘,“你要是有空的话,给我买把新的吧。”
呜呜呜呜呜,真骨科就是很带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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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