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
崇观元年,长安。
三月,乍暖还寒时节,春风未至,北风料峭。几星粉意方才爬上枝头,就被突如其来的几场暴雨摧残,徒留残红败绿遍铺长街,任车马践踏作泥。
接连数日的暴雨不足以驱散阴霾,天际依然黑沉沉地压着。空气裹挟着水汽充斥往来路人的胸膛,闷得人心发慌。
江饮秋单手扯开立领的盘扣,深吸数次却依然感到憋闷,连同身下乌骓都不安躁动,喷喷打着响鼻,四蹄在石板路上胡乱踢蹬。
“这鬼天气,憋煞人。”
“京城天气一贯如此,是你心神不定才觉烦闷。”
身侧,一名劲装少年郎正背过身子斜靠在马背上,专心低头缠着马鞭。听了这句抱怨,他漫不经心地应声。
“这回又是谁,江伯父还是江大哥?”
“……是我哥。”
江饮秋叹了口气,语气颇为哀怨:
“他让两个家丁把我摁在凳子上,脱了裤子便打。那家法棍,比我胳膊都粗,十棍子下来我差点疼昏过去!”
少年这才明白江饮秋这幅虚坐的姿势究竟从而何来,哑然失笑,笑声几乎从长街这头传到那头。
江饮秋本因憋闷而泛红的面颊更红了些。他羞恼地驱马去顶少年的马,吓得后者一激灵,险些从马上坠下:
“我的祖宗!别吓唬人成不?”
“活该。好你个凌易峥,跟你说是让你安慰我,你倒笑得开心!”
凌易峥伸手安抚着身下受惊的马,逼着自己收敛笑容:
“啊行行行,那敢问您小人家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气得大公子直接对您上家法?”
“问题就在这里!”
江饮秋一拍大腿,直接蹿了起来,但紧接着就牵动了伤口,只得呲牙咧嘴地坐回去,不过表情依旧忿然:
“我若真干了什么倒也罢了,可偏偏这回我什么也没干。他叫人无缘无故打我一顿,竟是为了提醒我在外面勿妄言勿乱行勿惹事生非!老天,这犯得着吗!”
起初凌易峥脸上还挂着轻佻的笑,听到后来,那笑容逐渐被凝重代替。
他坐正身子冲着江饮秋摇摇头,正色道:
“在平时的确犯不着,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假如这十棍子能换来一个省心的江小少爷,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江饮秋张张嘴下意识想要反驳,但看见好友那严肃的模样,便半个字都吐不出来了。
两人就这样静默着,并肩走在京城的长街上,街边的吆喝声都显得十分渺远。
乌云郁结在空中,冰凉的雨丝倾泻而下。
江饮秋仰起脸,任凭雨水拍打在皮肤上,混沌许久的头脑也因这冷意得以清醒。
清隆三十二年,先帝崩。至今不过月余。
先帝在世时,太子顾清苑与皇三子顾清邕分庭抗礼。
前者德才兼备,宅心仁厚,深受先帝器重,不过十二便被立为太子。
然其在五年前的辅国公萧氏谋逆一案中,因私放萧氏幼子而被质疑立场不定,受了许久风言风语;
后者才学相比其兄顾清苑差之甚远,空有野心而无实学。但偏生他有个好母家:
其母高祈安乃前朝贵妃,地位尊荣;其舅高星荃自先帝微末时便跟随,萧氏谋逆时更是力保圣驾,忠心不二,深得先帝倚仗。
两位皇子风头正劲,储君之争如火如荼,双方各有胜负。
直到先帝临终时,独召皇八子顾卿墨入寝宫。
两人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先帝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皇八子与皇十子,乃旗帜鲜明的太子党。
消息传出,朝中人喜忧掺半。
皇三子顾清邕一党自知大势已去,为避免被新君清算,纷纷寻求脱身之法。太子党则喜上眉梢,沐浴焚香亟待顾清苑登临大宝。
甚至连顾清苑和顾清邕二人,都是如此。
然而,当百官跪伏于先帝灵前,看着皇八子缓缓展开先帝遗诏,并宣读出声的那一刻——
风云突变,情况急转直下!
继位之人,竟是皇三子顾清邕!
据说当时在场所有人,包括诏书宣读者顾卿墨本人,都如遭雷击,瞠目结舌,难以人语。
分明是国丧,却寂静得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新帝登基,改国号为崇观。
其即位后的第一道旨便是安排兄长的去处:先太子顾清苑受封齐王,赐居临淄;收其兵权,徒留亲卫五千。
其余诸臣,赴朝述职,听候差遣。
朝廷之中风起云涌,时局逆转不过瞬息。
上一秒还对你恭敬施礼的小官,下一秒就成了有从龙之功的大功臣,从此平步青云事事压你一头。
如此险恶,如此丑陋!
江饮秋咬牙,攥着缰绳的手指节泛白,绳上粗粝倒刺深深嵌入肉里也浑然不觉。
他父亲作为武将,多年征战早已让他把名利置之度外。
江父不求一步登天,唯愿家族平安,自然也不会参与到储君之争中去。
可是偏偏,当今圣上的舅舅高星荃与江父曾有过节。
同为武将,政见不合实属正常,争执几句也就罢了。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只怕这位国舅爷会怀恨在心,趁机报复。
千躲万避,还是惹了一身腥臭。
也难怪兄长不惜动用家法也要警告他这个纨绔子勿生事端。否则,整个家族都可能遭殃。
看好友面色凝重,凌易峥轻咳一声,故作轻松地宽慰道:
“行了,你也不用想太多。天子脚下,王法昭彰,岂是那么容易挟私报复?何况江伯父乃四品忠武将军,军权在握又无错处,岂是轻易动得的。你呀,连官位都没有,就别杞人忧天了。”
江饮秋吃力地勾了勾嘴角:“只怕明日就不在这天子脚下了。”
“这又是哪门子丧气话,你小子……”
江饮秋不再听下去,驱马疾行,将聒噪的话语甩在雨幕中,仿佛以此便能摆脱心中愁绪。
可惜,雨水能冲尽街边血色,却掩不去过往伤疤。
乌骓步伐轻快,不适时便行至江宅门前。
江饮秋等了半晌不见下人来接,很是疑惑,翻身下马却正看见兄长率几名侍从将一人恭敬地送出门来。
他忙将马往后院牵去,却不慎撞上兄长江肃冬的视线。
见他在,江肃冬眼前一亮,抬手唤他过来。
江饮秋自是千百个不愿意,但兄命难违,只得揉着仍在发痛的屁股挪到众人面前,屈身行礼。
“饮秋见过兄长。不知这位大人是?”
江肃冬向来冰冷的面容上难得浮现出笑意。他侧过身,露出身后穿着华贵锦衣的男子,介绍道:
“这位是司空门下掌事,谢平渊谢大人。”
司空?
江饮秋顿时不敢懈怠,拱手作揖,施足了礼数:
“饮秋见过谢大人,问谢大人安,问司空大人安。”
“江小公子何须如此客气,司空大人与在下自是一切安好。”
谢平渊显然很是受用。他笑眯眯地回了礼,上下打量江饮秋一番,转头对江肃冬道:
“方才大公子说您胞弟身姿出众,乃世家子弟中的佼佼者时,在下尚有几分疑虑。如今一见,才知自己忧心实在多余。”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包装精致的信笺,双手举着递到江饮秋面前:
“江小公子,司空大人府上依例将举办‘春评宴’,望您拨冗前去参加。”
春评宴三字一出,江饮秋的呼吸瞬间滞住了。
此宴久而有之。每年三月,司空孤锋远都会遣人从全国搜集才华出众的士子,邀入府中饮宴三日。
春评宴分文宴武宴两类,出席宴会者可各择对手进行较量。
文宴主要是诗词歌赋、经典辩论;武宴则包括战争策论、行军布阵、武艺切磋、马术等。
无论哪类宴会,司空都会请来朝中名家对比试者加以评判。胜者欣喜自不必说,负者听了建议亦能收获颇丰。
更何况,在春评宴中脱颖而出,必然会得到司空大人青眼。倘若恰逢公主丞相乃至圣上幸临宴会,更是青云直上的好机会。
如此机缘,天下士子谁不争破头颅?
可面对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江饮秋迟疑了。
“谢大人谬赞了,饮秋不通诗书,武艺也不过是些三脚猫功夫。无名无才却得大人如此抬爱,实在愧不敢当,不知……其中是否还有其他什么缘故?”
“江小公子如此敏锐,何必妄自菲薄。”谢平渊抚掌大笑,“不错,这次春评宴确实与往日有些许差异。”
“过去春评宴广招天下德才之士,不论出身,然这次春评宴独为各位世家公子举行。若说不同,就只有这点了。”
江饮秋闻言面色如常,内心却不住冷笑:
果真有诈。表面是为从世家中选拔有利于社稷的青年才俊,其实不过是当今圣上试探诸臣态度的媒介。
站队正确的不必多言,主要是他们这些站错立场或立场不明的大臣之子,宴中言行都将代表着家族态度。
锋芒毕露定会被视作不安分子,表现平平又难得垂青……
江饮秋悄悄觑自家兄长一眼,后者冲他轻轻点头。
……想来这帖子本是该递到兄长手里去的。
江饮秋在心底苦笑。自家兄长为了他这不成器的弟弟,当真煞费苦心。
罢了,权当历练一番涨涨见识,还真指着搏出个官名不成?
思量至此,江饮秋郑重接过那信笺,后却一步再度屈身下拜:
“多谢司空大人垂爱,饮秋定按时赴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