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贞一十六年,济州城。
黑云压城,北风席卷,墙头军旗迎风猎猎作响。分明是白露时节,却不见丝毫秋收将至的景色。
足以容纳万人的关塞要地,城门却已落灰,蜘蛛沿角结网。偶有几羽孤鸦掠过天际,墨羽同天际一色,嘶啼刺耳如雷霆。
封城已三月,粮草皆断绝。战甲难蔽体,军马入人腹。
杂草连地起,泥土堪裹肚。何言秋熟至,空城无地锄!
太守府中,寥寥几十战士手执长枪,自发列阵伫立,无人言语,无人动作。
虽双颊凹陷,眼底乌青,嶙峋身躯几乎撑不起身上盔甲,但每个人都目光炯炯,神情坚毅,若尊尊铁塑雕像,任风吹雨打而不动分毫。
恰时,一青年男子匆匆穿过军阵,直奔堂屋而去。临近门前,他顿住脚步,恭敬施礼:
“将军,越军遣使说和,属下告知其将军不见客,他便将一物予我,称越王吩咐务必交于您。不知您是否……”
屋内沉默片刻,半晌,一道沙哑粗粝的声音传来:
“既是如此,拿来看看罢。”
“遵命。”
青年不敢迟疑,阔步跨过门槛,绕过霉菌斑驳的屏风,在一张桌前站定。
他从怀中摸出个手掌大小的物什来,递到那正在伏案写作的人面前,同时用眼角余光觎着桌上摊开的宣纸。
泛黄纸张上墨渍淋漓,乃他们将军在三月前所制去敌三十七策。
只是三月过去,三十七策半数作废。余下的,也不过是些苟延残喘堪得保命的法子,难解燃眉之急。
望着那一次次修改又一次次作废的计谋,青年心中犯酸:
他们将军乃卫王军中首屈一指的谋战之将,竟被逼至如此绝境!那越军策士究竟何方神圣,竟将这许多计谋一一化解。
青年只恨自己空有一身武艺,而无谋漠之能,无法为将军出谋划策。思量至此,心底欠愧更多几分。
案前,身着甲胄的将军直起腰背,眉眼间染着化不开的疲倦。
他生得一副教天下男子嫉妒的俊逸面貌,长眉入鬓,眸若寒星,凤眼纵然低垂也掩不住其中的凌厉颜色,眼下一道剑状胎痕更显英气。
眼框虽浅然鼻梁高挺,唇色淡且薄。因久未进食饮水唇上干裂起皮,显出病态的灰绿色来。衬上瘦脱相的身子和青白的肤色,真是病入膏肓的模样。
“劳烦你多跑,唐荣,当真苦了你。”
“啊,属下惶恐,不过分内事,岂堪将军关怀。”
唐荣一愣,直接将头摇成残影,心中酸涩几乎要溢上口腔。
将军凝眸注视着他,眼神中多了些许柔软。
他接过唐荣手中之物,口中低声喃喃:
“终是我害了你们。”
唐荣闻言,眼框霎时通红。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将军面前,泪如雨下,声音几度哽咽:
“若无将军,我等早已死在□□手下,将军这般自责,教荣如何自处?但使我死可解将军之困,荣定马革裹尸还报君恩!故请您莫要,苛责自身了……”
将军轻叹一声,拍拍青年的肩头,嘴角强扯出一抹笑意:
“起来,何必如此,我不说了。”
见唐荣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将军才收回目光,将视线投向那使者送来的东西——
为鲜艳的蜀锦层层包裹,触之微凉。
这锦缎一眼便是皇家的料子,却拿来作了衬布,想来其中物件定贵重非常。
见将军伸手欲解,唐荣有些紧张:
“将军,怕内有暗器,请让属下代劳!”
将军眼睫微颤,摇首:
“不必多虑。”
自打看见那刻,他便大抵能猜到里面是何物了。
锦缎散落。油灯映照下,一道金属反光划入唐荣眼中。
他下意识抽剑戒备,却被将军挥手制住。
唐荣顿住,小心翼翼侧过身看向桌案:
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圆形铜镜,似乎已经有些年份,原本光可鉴人的表面蒙了一层尘翳,还有道深刻的剑痕贯穿表面。
“将军,这镜子……江饮秋那厮是何意?”
满室静默。
将军盯着那镜子,双目出神,久久未答,好似陷入了深沉的思索。
烛影摇曳,蜡聚成堆。不知过了几时,将军才缓缓开口:
“不过是些招降的把戏,哪有什么深意。”
唐荣强迫自己思索一番,猜测:
“他是想告诉我们,看清现状,否则会为刀剑所伤?”
三月以来,王都无兵相援,断水绝粮多日;而越军背倚黄河,良田千亩,时近秋分,自不缺粮草储备。
如此坚守,不过苟延残喘,看清现实尽早归降,还有一线生机。不过……
“那厮用如此手段乱我军心,当真可笑!”
唐荣猛地收剑入鞘,锋刃划过鞘壁镫锒作响。他屈膝抱拳,目光坚定:
“将军,无论如何,末将与屋外兄弟,定追随您至最后时刻!”
将军闻言垂下目光,扶着桌案站起身,面上浮现出温和的笑意:
“幸得诸君,本将死而无憾。召集院中将士,共议迎敌之策。”
唐荣领命而去,正欲出门时却被将军再次唤住。
他有些疑惑,不知将军还有何吩咐,回首却见那清瘦的男人手握那铜镜站在屋中,神色隐忍。
望着手中铜镜,将军眸光晦涩,自嘲般地笑道:
“吾此生,恰若身在镜中。半是虚名半是空。”
下一秒,他将镜子重重掷到地上,佩剑出鞘疾如雷霆。
锋刃刻入镜面上那陈旧的伤痕,随着执剑人手腕发力,镜身四分五裂,再难重圆。
“去回越军使者,镜已被我韩无定斩碎,若越王还有话相告,便在战场上说吧!”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唐荣周身一震。未及他开口应声,便被将军的如虹气势嚇得难出一字!
数日相处竟让他险些忘却,他的将军是曾只身单骑夜破敌军百营、斩敌将于乱军中亦可全身而退,齐越夷狄闻风丧胆的“杀将军”!
他吞了口唾沫,狠狠点了点头,飞也似地越出门去,面颊因激动而涨红。
他走的太急,并没有看到,屋中,将军佩剑骤然脱了手,坠在地上,将地面砸出网状裂痕,砖石飞溅。
而将军则低垂着头,始终注视着那破碎的铜镜。
往昔记忆,如潮水翻涌,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摆脱——
眉目疏朗的少年握着他爱人的手,将一只刻有剑痕的铜镜收入怀中,珍而重之地立下誓言:
“今日,江饮秋之性命为春归所救。若他日春归遭难,但见此镜,江饮秋愿以命保春归生路!”
可惜,年少誓言,他已尽数辜负。
如今,也不差这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