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不用每天赶着出去家教,生活节奏一下子变缓了,夏志琪在寝室呆的时间也多了。
海城的3月份,气温像过山车,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特别是一到周末,简直是风雨无休。
不适合出来玩的双休日,423寝室最常见的消遣就是看小说。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校后门一下子多出来好多租书铺子,言情武打科幻啥都有。
她们周五晚上会闭着眼租回十几本,全是台湾作家写的,然后女大学生们挑灯夜读,整个宿舍都是“刷刷刷”的翻书声,大家能一直看到宿舍熄灯。
连像陈伊那种双休日回家的,周日也会提早回来,一进宿舍就问:“先别急着还书,哪本最黄,快给我瞅瞅!”
大家七手八脚把书挑出来给她,她心满意足地躺床上一目十行,很快就看完了。
夏志琪也看,在网络还没盛行的时代,纸质印刷物仍然是大家解闷的最佳途径。
那一段时间,她们寝室还特别流行听民谣,有人买了好的磁带中午放,傍晚也放。
那个二十年以后带着娇妻上综艺赚钱的男歌手,此时还主打一个桀骜不羁的型男形象。
大概是受那些综艺的影响,夏志琪根本听不进去他的歌。
她觉得他的民谣都是扯着半死不活的调子加重翘舌音,唱什么“姑娘”之类的,听起来穷穷的。
傅莹说她也不喜欢这些民谣,特别是经过学校后门的音像店,或者经过男生宿舍楼下,听见那种慵懒颓废的调子,她就加快脚步。
那些男歌手都有种大夏天在出租屋做I开不起空调的感觉。夏志琪听了好友的形容后恍然大悟:所以他们才向往田野和草原。
傅莹也不爱看台湾言情,谁叫她的实践比较多,粉红色的泡泡丝毫吸引不了她。
更不要提校园恋爱了,用她的话说:“两个人吃食堂20块钱都算大餐,宿舍楼下就可以免费亲个够,周末去逛街也花不了一百块钱。”
她不玩这种过家家游戏。
就在三月都要快过完的时候,夏志琪和吴茜见了一面,在开城高中校友活动上。
吴茜比去年读大学时瘦了很多。
夏志琪印象里的母亲一直是富态的,没想到年轻时也曾有这么苗条的阶段。
以至于在后来相当长的时间内,吴茜都以这种清瘦的姿态刻入了她的记忆中。
对方的清高和清矍,令夏志琪觉得自己的丰腴有点笨拙。
这是她第一次在吴茜面前感到一丝不自在。
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吴茜,就像她是一篇生词太多的阅读理解。
然后,两个人才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好像什么不愉快都没有发生。
幸好她们也没有单独对话的机会,现场始终有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乃至更多。
她注意到,吴茜最在意的事情就是向人展示自己的学业有成。
但凡夏志琪偶而谈论学校之外的见闻,吴茜一准儿就能不着痕迹地把话题又拉回来。
她学过的东西别人都没听过,她读过的书别人都从没来没听说过。四级和托福都是高分,已经准备参加六级了。
不论是男生女生,都不由自主被她那种散发着学霸光辉的形象震慑住。
她谈笑风生,谈的都是一些夏志琪插不上嘴的话题。
终于,只剩她们两个了。
吴茜仍然是高姿态的,她问:“夏志超说你四级没过?”
四级没过对很多大一学生来说很正常,但对夏志琪来说,确实有点过分。
吴茜紧盯着她的眼问:“你不难受吗?”
潜台词就是:以前你好歹也是优等生,连这种考试都成了你的拦路虎。
夏志琪故作轻松:“我这个人就是对痛苦没啥感受,一会儿就好了。”
吴茜难以置信:“怎么会,如果有一个你爱的人不爱你呢?你也不痛苦吗?”
夏志琪想了想说:“也许会有两天不舒服吧,但很快就忘了。”
哪怕她还没有经历过,她也确信自己不会为这种事痛心疾首。
吴茜好奇道:“你怎么做到的呢?”
夏志琪说她生活里会有很多重点,一件事惹她不高兴,她就转移注意力到其它方面。
吴茜突然露出狡黠的笑意:“我来说吧,你有自己的精神乐园,时不时走神就是又回你那个园子里去了,在那里你会永远快乐。”
这种解释吓了夏志琪一跳,在她内心掀起了风暴。
见她沉默,吴茜觉得自己猜对了:“我觉得从你高三下学期那次脑炎痊愈回到学校后,你就像变了个人,以前你比较多愁善感。”
夏志琪不知如何解释,只能说:“可能吧,生病会损伤大脑。”
吴茜又追问她考研的打算。
来了,又来了,她怎么就对学历这么迷恋呢?
以前的吴茜也这样,总想让女儿读研,出国读或者国内读都行,还说妈妈给你发工资。
夏志琪不想难得的聚会又一次不欢而散,只好说还早着呢,她还没想好换什么专业。
“至少英语不能松懈,”吴茜说。
实习直到4月份才真正忙了起来,从公关部同事身上,夏志琪学到了很多东西。
比如她们每次组织市场活动,都要请本地的广告公司来布置现场,那些工人沟通起来特别费劲。米莉的轻声细语根本不管用。
中年妇女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夏志琪好几次听见玛丽张在电话里大喊大叫,还说了很多脏话,“册那”都骂了好几遍,动不动就以以“老娘”自居。这让她非常震惊。
她想电话的另一头可能是一个年富力强的男人,力气大又不讲道理,会不会因此来挟私报复?
玛丽张打完电话之后,通常都会充满鄙夷地叹一口气,对边上的人说:“都像米莉那样斯文,大家谁也不要工作了!”
阿苏也附和道:“凶点没关系,尾款还在咱们手上,除非他们不想要!”
玛丽张小时候住棚户区,没文化的人不喜欢暗戳戳争斗,都是明着来,哪怕是女人也不会太客气。
女人甚至比男人斗得更凶,她们会拽头发,会吐口水,怎么爽怎么骂,讲礼貌讲文明要被当成软弱可欺。
玛丽张就是这里历练出来的硬功夫。
到现场遇见那些工人后,玛丽张又能和他们谈笑风生,好像之前的龃龉都没发生过。
夏志琪如果知道对方是混蛋,她也会掉脸,但做不到转头又对他们笑。
她学生气还是很重,一是一,二是二,不能随意切换状态。
这一点她必须像姐姐阿姨们学。
另一件让她肃然起敬的,是阿苏的领导理念。
公关部的稿子特别多,夏志琪最初负责起草审稿,而校对通常都是大家一起来。
这是阿苏的安排。
她说如果上司只是用错别字来批评起草的人,而不是安排别人一起核对,那么说明是团队的工作氛围有问题或者领导能力有问题。
错别字是难免的,仅靠一双眼睛根本不够用。所以她要求部门所有人心甘情愿地互相帮忙校对。
因为只要对上、对外,一个部门就是一个集体,而非一个人。
作为普通员工没有这个视角跟权限,但领导应该有,如果TA没有,要么TA心眼坏(就想看下属犯错),要么就是TA能力不够。
阿苏是个聪明人,可惜她的心思并不在工作上。
她爸爸在美国餐馆做厨师,妈妈在国内不上班,高中毕业考不上国内大学,家里砸锅卖铁凑钱给她出国读书,可又没学什么一技之长,反而选了个瑞士的酒店管理专业,完全是有钱人做派。
阿苏回国后先到深圳和当时男朋友一起,那男人打点小本给她开家服装店打发时间,后来她又换了个香港男朋友,家里有钱有公司,于是她就给男方打工,对方爸妈每个月开她一万块港币,再加男朋友每月给她一点零花钱。
后来阿苏又喜欢上一个来海城工作的老外,于是就和这鬼佬跑到上海,靠他介绍进了酒店工作。即使两人后来分手,见面也是有说有笑。
还曾有个子很矮的日本佬想追她,总是用各种甜言蜜语打情感牌。
阿苏不喜欢霓虹丑男,直接用日语说:“真交往了你是要跳起来亲我吗?太辛苦了,你还是算了吧。”
日本鬼子还试图撒娇说“美女委屈你低一点头,看看我好不好?”
阿苏叹口气:“我怕KISS时还得迁就你全程扎马步。”
对方火速破防,再也没来打过真爱感情牌。
她的日语英文粤语以及海城话都流畅,人又活络,只要她愿意把精力集中在工作上就能干出点名堂。
奈何她只想谈恋爱,想结婚。
所以每当她代表酒店参加一些公关活动时,就变得特别积极,这是接触到各种人物的绝佳机会。
这一点公关部同事们心知肚明,大家都有点恨铁不成钢。
玛丽张更是公开表达过鄙夷:饭局上不是这个局长,就是那个总,可收集了一堆别人的名片有啥用?吃过几顿饭怎么开口让人帮忙呢?
玛丽张虽然是个小市民,这话却说得不错,圈子不同不能强融。
夏志琪深以为然,她是在这上面是栽过跟头的。
这天她去卫生间卸妆,居然撞到在那里抹眼泪的阿苏。
看她双眼通红,她不好意思装没看到,又不能多问,只好拽几张面巾纸递给她。
阿苏毫不客气地接过,迅速把鼻涕眼泪一把抹净。
夏志琪想走,阿苏却没有放人的打算。
她情绪似乎还未稳定下来,急需一个可以倾诉的人。
夏志琪唯有听她发牢骚。
大概阿苏恋爱遭拒,她一时很想不开,说:“我在遇到他以前很花心的喽,但遇到他就开始想安定,谁知道结果竟然这样惨。”
她丝毫不忌讳情场失意,忽听得卫生间里传来哗啦的冲水声,两人都被吓一跳!
随即就见玛丽张出来,不好意思地冲她们一笑。
估计是阿苏倾诉时她正好被困在里面,进退不得,然而眼看着对方的谈话永远不像有结束的迹象,玛丽张这才忍不住现身。
阿苏见了老对手,果然很快噤声走掉。
玛丽张见她走远,才道:“她想安定并不是因为男人好,而是知道再好的东西也会有过期那天。29岁的女人在婚恋市场上就是盒快过期的罐头!”
夏志琪没接话。
她想现在还不如红色年代,只要用一句“为革命事业奉献终身”就能打发闲言碎语。
人人都觉得有责任盯着未婚女人的终身大事发表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