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这一路上,陆小凤已经深深领教过了她在拉仇恨方面的天赋异禀。他很少见到在这方面胜过自己的人,遑论还是个小姑娘。遇到个会武的都想去挑衅两下,问她原因,她总能笑嘻嘻说是“技痒”。
若非他行事警觉,前几日在客栈一时差些就暴露了。
他此番来关中确是为了会友,而不是纯粹为了保这丫头无虞。一想到此,陆小凤忍不住叹气。
自己怎么就主动揽了这烫手小山芋?
“这已经是我听你今天叹的第十七次气了。”小姑娘一脸担忧地看着他道:“我听人说过,叹气老得快。你说你年纪轻轻……”说着装模作样也叹了口气,又忍不住乐不可支地憋笑。
“我确实觉得自己老了十岁。”陆小凤捂脸叹气。不能跟孩子计较,能离家出走的孩子,能好带到哪里去?他安慰自己。
好在这样的苦日子,再有至多十天便能结束了。
此时的陆小凤毕竟还是个十七岁的青年,能一路对着个皮猴忍到现在确属不易。如果小七的义父在此,也得拍拍他的肩膀感同身受地安慰一句“受苦了”。
不过要说这丫头看人眼色的功夫也是极佳,或许是一种与生俱来在挨打边缘疯狂试探的能力,偏又能踩着那根线的边界附近来回腾挪而不越雷池。
“前面是个村子,你一路看顾着实辛苦,我去问问有无留宿的地方。”她嘻嘻笑道,打马往前先去。
陆小凤闻言心里熨帖,也不计较之前的心累了。只是他看了眼眼前一副破败景象的村落,和歪歪斜斜竖在路边,字迹漫漶的石碑——
“镇坪村……”
镇坪村是离黄石镇百里开外的一处村落,地理位置上虽然早已不属边境,但夹于穷山恶水之间,官道废弛,民生凋敝,更加惹得附近山匪横行,流寇四窜,纵是官府也拿这些人没办法。进到村中,入目均是老弱病残,妇孺罕见。
可要避开十二连环坞的耳目前往关中,此地又是唯一的捷径。
没有人愿意留宿两个衣着光鲜的外人,即使他们愿意给钱。狠狠吃了闭门羹的小七脸上却无半点被人拒绝的恼意,两人最终是在村里废弃的土庙歇的脚。
生了火,寒凉的春夜才添了几分暖意。
陆小凤帮忙给小丫头换了伤药。她实在太能挑衅打架,身上新旧伤痕不断,惹得他连日来换药的手法都熟练了许多。
只是这近十日来每每给她换药,陆小凤也发现她的伤势恢复速度异于常人,普通人三五天才能恢复的伤到她身上,只半天便全好了。眼下只肩头一处伤势未愈,应是躲避之前十二连环坞的追捕留下的。
翌日。
陆小凤整夜合衣而眠,醒来时却不见小丫头的踪迹。
“小七。”不见人应答,他正要去寻,丫头便埋头直进迎面跟他撞了满怀。
他见她神色不对,心里奇怪,以为她是在村民那里又碰了壁,便问了出来。
她只抿着嘴摇了摇头,催促道:“我们走吧。”
见她不愿多说,他心下猜到几分,也只作罢。
此时,两人两马正行于荒野,山谷间风声猎猎,山顶不时有碎石滚落,寻常的马匹此时早已受惊不敢前行,但二人□□之马竟然毫无异动。
可这二匹马也并非千里良驹,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以极高超的驯马之术曾驯服过它们,使它们相比天然对危险的惧怕,更服从于后天习得的惯性。
此二人正是于不久前离开镇坪村的陆小凤和小七。
陆小凤不由感叹:“你这御马之术也是家学渊源?”
换做平日,小七闻言早就嘚瑟几句,今日却一反常态地神情凝肃,准确来说,自早上她出去了一回之后,他就没怎么见她笑过。
“这山谷里连鸟叫声都没有。”
山谷之中岂会没有鸟鸣?
陆小凤只作无意地抬眼,眼角的余光滑过树丛后的黑影,这山谷离镇坪村不过过去了几里地,看来此地盗匪横行的传言不虚。
他偏头看了看身旁一脸严肃的小姑娘,心里觉得稀奇,面上仍是一片轻松惬意,调侃道:“我说什么,财不露白。你倒好,偏要戴着你的金镶玉腰带。”
暗中窥伺的黑影杀气瞬间外露的同时,小七一手按在马背,却还有心思向他投来一记张狂的大笑:“我义父说了,财不外露,如锦衣夜行!”
说着抽出背上长刀,以迅疾之势纵身长跃,直直攻向埋伏在道路左侧的一片黑影!
陆小凤的速度绝不比她慢,只见身影浮动,一个向左,一个向右。两人毫无商量,却极有默契地一个攻左一个攻右。
长刀出手,气浪所及之处人影倒飞,尚来不及反应,一众山匪已闷哼倒地。她刀势大开大合,专找人身上脆弱之处强攻,招式凌厉,刀法却并不华丽好看。
只因她出的每一刀,都只求其有效、精确,刀势绵缠,没有一招废,故普通人很难找出其中破绽。
很快,在小七面前的山匪尽数伏地不起,已失去一战之力。
“先杀那个男的!”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陆小凤咋舌,他从不轻易下重手,竟让这些山匪以为自己是软柿子好捏。
“哈哈哈哈哈哈!”果不其然,还有某个小丫头在一旁幸灾乐祸的嘲笑。他见她露出笑模样不合时宜地松了口气,手下动作不停,加快速度结束了战斗。
“咳咳,唔。”她一脚踩在一个山匪身上,刀拄在身旁,抹了抹眼角笑出的泪花,很快收了笑意。
陆小凤见她捂着肩头处,心知是旧伤开裂,不由皱起了眉头。
可此时的小丫头未曾注意自己的伤和陆小凤关心的眼神,她的眼神投向倒在地上的山匪,“村子里的妇孺,被你们绑起来关在何处?说出来,我或许会考虑饶你们一命。”
“哈哈哈哈。”山匪们不由露出某种意味深长的讥笑,似乎在讥笑这个少女的天真和无知。
陆小凤忍住胃里翻滚,上前一步挡在她面前。小七或许不懂,但他作为一个男人,实在太明白这些山匪此番讥笑之下明晃晃的恶意。
但他不知道的是,眼前的小姑娘并非长于风雨不经的温室,大漠无恶不作的马贼只会比眼前这些山匪来得更加无耻且残忍。
她似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微微叹了口气,于是那些片刻前还飘荡在山谷中的笑声戛然而止,陆小凤只来得及看见眼前扬起一片片血雾,须臾之间,这些山匪中的大半都已被她一人一刀屠戮殆尽——只留了两个活口。
她屈指弹了弹刀口的血,朝目露惊恐的二人扬起一个堪称明媚的笑意:“谁先说,谁活命。”
二人咽了口唾沫,互相对视一眼,争先恐后伏地磕头乞求不及:“女侠饶命,女侠饶命!”
在一人的带领下,她和陆小凤成功地解救了为数不多还幸存的女子。就在那带路的山匪以为自己能侥幸得存的时候,她把人绑着交给了那几个被救下的女子,连同一把匕首一起。
“这个人,随你们处置。”
丢下这句话,身后片刻的沉默。直到走远之后,才传来山匪凄厉的哀嚎。
不久之后,山路上出现了一队官兵。他们处理了山匪的尸首,同时将被救下的女子们带了下去进行安置。
陆小凤没料到她居然还通知了官府。想到她今早的外出,“原来如此。”他喃喃道。
不似江湖人行事,却,意外地合理。他默默私给那些被救下的女子留了些紧需的钱帛药物,这才悄悄离开。
找到她的时候,小七正静静盘腿坐在溪边,一手托着腮,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山岚氤氲,若不是身沐血衣,身侧长刀竦立,倒真有几分像小仙女。
他递过一张干净的帕子:“擦一擦。”
“谢谢!”她笑嘻嘻道,说着不客气地接过,一把小猫抹脸。
陆小凤看着她,内心有些复杂。他把她当成一个需要人照顾、调皮捣蛋的孩子,却骤然发现这孩子居然还有着杀伐决断、冷冽狠辣的一面。
“怎么样!我刚才是不是神气极了!”
他不能说她做错了,但又很难完全赞同她的做法。
“刚才开始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就说。”
“既然选择了把人交给官府,为何要把他们都杀了?”
“官府中若有人跟山匪勾结,留下活口,后患无穷。”
“这是你的猜测,还是握有实据?”
“是猜测。”她踩在高石之上,语气坦荡,又带着一股不符合年龄气质的深邃。
“我明白了。”陆小凤叹了口气。
“你觉得我滥杀?”她挑了挑眉,目光流露出淡淡的不满。
“你怎么会这么觉得?”陆小凤看着她目光中的警惕和拒绝,好笑道。
“你的眼神就是这么说的。”
“我并没这么认为。”陆小凤摇头:“无论有无实据,你的推测并非没有可能。而这个可能,我们赌得起,那些女子却赌不起。”
他缓缓说着,眼见她有些愣神,防备的姿态肉眼可见地懈了下来。
但听她垂着眼,低低道:“即使如此,她们也不见得能活下去。可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见她露出从未有过的低沉,陆小凤心里发软,眼前这个与他萍水相逢的孩子,有着一颗金子般的心。
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脑袋,以示安抚。他听到自己温和地道:“我看看你的伤。”
“嘶——疼疼疼。”她龇牙咧嘴地叫道,又恢复了令他熟悉的头疼劲。
陆小凤下手却不轻,似乎有意想给她一点苦头尝尝,他罕见沉默不语,只因为他对她的作风也并非全然没有顾虑。
他并非觉得那些山匪罪不至死,只是如果不能慎重对待别人的性命,又怎么会在意自己的性命呢?
症结在这里。
———
关中。浮云客栈。
两日前,听说尤长虎与沙帮谈判失败,不日前已经离开关中返回大漠,那丫头脸上的不满溢于言表。
“便宜了他。”他听到她小声嘀咕,心里实打实松了口气。想到她一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样子,他确信她是真的会一个人杀去沙帮找茬。好在没叫她碰上。
既然此事不了了之,陆小凤料想她不会久留,还没等他主动开口,她就从善如流地提了与他分道扬镳的打算。
和和美美吃完散伙饭,陆小凤贴心地给她留了足够的盘缠,两人便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去了。
然而此时的陆小凤一脸萎靡,只因他昨夜又久违地做了那个梦。
他梦到自己在一座海岛。他不由更加确信这只是个梦了,毕竟自己晕船晕成那样,怎么会想不开跑去出海?
梦里的画面如浮光掠影,零碎不成片段,他在其中一如看客。一时是一个穿着深衣披着兜帽的人,在台上与人比武。一名剑客,却用一把锈迹斑斑的剑。
一开始,总是赢得很艰难,惨胜。比试过许多场,滞涩的招式开始变得流畅连贯,富有变化。陆小凤也有一个用剑的朋友,不过他一年只出四趟门,自己很久没见过他了。不知道二人孰强孰弱?
梦中有寒暑,但从完全不会使剑到如臂使指,梦中人似乎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他一时又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女人,风情万种,是凡夫俗子见之心动的类型。
若是为这样一个女子,海岛亦可去得。
陆小凤心想,一时沉溺不知归路,却被屋外嘈杂之声迫得扰醒,尤其其中还夹杂一个熟悉的声音。
嘶——不会错,是同路的那段时日里一错眼就上房揭瓦,比他还能惹事生非的小丫头。
他以为,她应该离开关中了。莫非是幻听?
“小丫头,老身奉劝你一句,祸从口出,莫要口出不逊。”
“哈,你蜀中门派行事如此霸道,纵是说上两句,你能奈我何!”
——这狂妄张扬的语气,是那丫头没错!
“敬酒不吃吃罚酒,找死!”
“啧,话别说太满,谁活谁死还不一定呢。”
“璇儿,你去。莫让江湖中人以为我以大欺小,你去让这小丫头尝尝唐门武功的厉害。”
“是,奶奶。”
糟糕,这丫头怎么惹上了唐门的人!
陆小凤心里一紧,猛地披衣起身,疾步推门而出向下望去——
那丫头横刀坐在大堂正中间的桌上,一脚踩桌一脚踏凳,瞧着不可一世。
对面一个拄杖的老太身形微微佝偻,但目光锐利精气内蕴,竟然是唐门当家老太太。她身边跟着个十四五岁,衣着华贵的漂亮女孩。女孩依言上前一步,眼看局势一触即发,陆小凤正待出手之际——
“等等!”
“怎的,现在知道怕了?你给我磕三个响头,赔礼道歉,我们也不是不能考虑放过你。省得叫别人以为,我唐门欺凌弱小。”那叫做“璇儿”的漂亮姑娘收了势,睨着眼骄矜道。
“废话真多,就你那点三脚猫功夫,简直是笑掉大牙。要打我们就找空旷地方出去打,在人家店里打架像什么话。”
她小声嘟囔:“这的东西砸坏了我可赔不起。”
这一句,唐璇气得没听清,陆小凤倒是听清了,没忍住笑出声。
唐璇闻声往楼上望去,恰和陆小凤对上眼。俏脸一红,她咬了咬唇,铁蒺藜已经朝小七疾射而出。
铁蒺藜快,小七的身形更快,一眨眼就窜了出去。
“你!站住!别想跑。”唐璇紧跟着追了出去。
眼看两人出了客栈,那躲在角落里的客栈老板这才颤巍巍露了头,抹了抹脸上的冷汗,心道真是不幸中的万幸,碰上了个知道商贾经营不易的小江湖客,这才虚惊一场。
只陆小凤看向坐在原地悠悠饮茶的唐家老太太,心里不由生出一丝奇怪。
依他看,那个唐门的姑娘不是那丫头的对手,他不信唐家老太太看不出来,何以如此淡定?
他看向由身旁厢房内走出的持剑男弟子,观其衣袍制式……
“峨嵋三英……”
三英在此,唯独不见独孤一鹤。
陆小凤眉目微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