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是必灭无疑了,我等也要死于敌军的马蹄刀剑之下,不如早早自裁,说不准还能留个全尸。”
“敌军把京都围了个水泄不通,如今外城也破了,仅剩的内城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我们困守至今粮草也不够两日了,我看只有死路一条。”
几位朝臣此时围在叶栖床榻边,哭丧般说着丧气话。
另一位听了也跟着唉声叹气道:“敌军久攻不下外城已是恼羞成怒,如今好不容易将我们逼退内城,内城城门不比外城,薄弱易攻,他们还连着七日日夜不停进攻城门,现在都快破的补无可补,依我看最多明日,城门必破。”
这几位互相说罢,更被将死的恐惧沮丧情绪感染,竟憋不住纷纷掩面哭泣,呜咽声萦绕在叶栖所躺的房梁之上,久久不散。
穆怀御自叶栖昏迷便贴身照顾着他,他不关心这些人口中说的话或是激动的神情,只专心拿着湿帕子替叶栖擦拭身体。
这些东西他跟着伺候的丫鬟学了几次,便愈发熟练。
穆怀御刚进屋擦到叶栖的鬓角,发现了他在睡梦中也紧拧不开的眉头,眼尾颤了两下,那双冷淡的双眼终于睁开。
穆怀御追着他的目光,脱口而出,“师父。”
他好不容易正儿八经叫他一声,按他整日没大没小,叶栖总该欣慰应一下,可他的眼睛还没移到他身上,便被跪扑到他面前情绪异常激动的两个大臣夺去视线。
“先生!你终于醒了。”一位原本身宽体胖如今衣服都空了的大臣,心急如焚想要去拉起他,“快快随我们去看看内城门的情况,敌军围攻七日,满朝文武都已无计可施了,张将军等人言,今晚城门怕是便要破了!”
另一位立马也接道:“好在先生醒了,天不亡大夏!三千兵马,两千百姓皆在先生一人了,您一定要想出办法救救我们,救救大夏啊!”
叶栖被他们哭醒后眼睛模糊不清了好一会,又被贴在近处的吼叫吵得耳朵也跟着鸣叫,这才看清了这三位都是朝中素日鲜少有来往的五品官员,还有些眼生。
湘王亲信一个都不在,看来事态已是刻不容缓。
他嗓子如同被木片刮过,哑的都快听不清,问:“张将军还有灵台丞等人呢。”
“皆在死守城门,日夜不敢松懈半分。”
叶栖听罢,水都来不及喝一口,便咬牙强忍着胸口被火石重击过的剧痛爬起来,只是他身形刚动还未下床榻,手腕便被穆怀御摁了下去。
湿帕子传来的温凉让叶栖顿了一瞬。
穆怀御面对他侧目看过来苍白如纸的脸,紧张道:“不行,你不能去。”
眼睁睁看着叶栖陷入昏迷都还在不断往外呕血,被众人抬回王府时,那种浑身震颤,麻在原地好久动也不能动的滋味,他到现在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那时不只有他,一向看诊无数的御医为他止血的手都在抖。
他被从未体验过的害怕失去的恐慌紧紧缠缚,犹如那些围在叶栖床前怕他死了,京都最后的一线生机都要没了人一样慌乱,甚至更甚。
御医说他伤到心肺,险些没救回来,就算清醒过来也不能再强行起来,他需要好好养伤。
这些话都牢牢刻在穆怀御不想看见他再出任何意外的骨血里,往日他最听叶栖的话,知晓他忙于外事便老老实实待在王府哪也不去,不为他添任何乱。
此时却如惊弓之鸟紧盯着他,不让他离开半步。
但房内三个大臣却都觉得他找回没多久,听说之前尚且不通人性,年幼无知,不明白此事的重要。
“二殿下还是懂些事,先生若不去,难道就要将大夏江山拱手让人,灭国之祸当前,先生怎能不去。”
“是啊,何况先生答应了湘王遗愿,他要誓死守住大夏,保护几位王嗣,先生必定会去想法子。”
三人你一嘴我一舌的说着,不知是在和穆怀御强调,还是怕叶栖临时变卦在不放心的再次提醒。
“我不去,内城五千人的命,大夏河山要如何。”
叶栖声音透着行将就木的凉涩,轻轻将他的手拉下放在被褥之上,而后起身,在三位大臣期盼的眼神下捞起衣物穿戴。
他动作连贯,看似身体已然无恙,让在座的三位大臣见状顿时安心不少,但只有叶栖自己知晓在穿戴好垂下的袖摆里,藏着已经开始疼到不自觉抖动的手。
穆怀御的双眼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叶栖一人,也看到了他再怎么遮掩都无法控制冒出的冷汗,那刻只觉胸口那块如被巨石压住,难以呼吸,还泛着言说不出的难受。
他们总说他不懂,可他随叶栖东奔西走经历数月战乱已然长大了,不再是数月以前懵懂无知连自己的情感都搞不清楚的孩子,他很明白自己当前的情绪。
他想他不再打仗,不再撑着病骨不顾自身安危,他最怕他一去不再回来。
他忽然想起他那个父王,万一哪一日他也再见不到他了,该怎么办。
他只起了个头便急忙打住完全不敢去细想,他记得那瞬间涌现的刺痛,像孤身在草原被捕兽夹的利齿刺破血肉扎入骨髓那样无助。
他拦在了正要挪步往外走的叶栖前面,准确的表达:“我不想让你去,外面很危险,你还会受伤,我看到的时候会很痛苦。”
“我想你能留下来养伤,哪怕等好了以后再出去,我想你能安然无恙陪着我,永远不离开。”
他其实很想说出,我只在乎你,其他人和我没关系。但他觉得一旦说出,叶栖会生气,便将这些话尽数咽入喉咙。
叶栖知他心中的不安,可当今局势与百姓存亡为重,他简短地安抚了一句,“我很快回来,你好好待在王府。”便错身随着一催再催的三位大臣往前走去。
这句话反而戳中了以保护为名一直被叶栖撂下的穆怀御,他分明是把他真心说出的话像对付小孩子一样没放在心上。
他明明说了不想再让他去外城,那个他被严令禁止靠近的危险地带,为什么要还去。
夏季的暑气比不过他的急躁,这会他如保护被狼群化为所有物的那般,不依不饶追到院中扯住他的衣袖,不让他往前一分,单单的盯着他重复。
“不行,不能去。”
“你为什么一定要去管那些人。”
他理解不了有什么会比自己的性命重要,就算是狼也只会为所在的狼群冒险,只在乎身边的那些人便够了,为何还要为那些无交集的人卖命,甚至把自己放在最末位。
他气急之下失言说出后,果然见叶栖的目色渐冷,比起气他不懂家国大患,此刻的穆怀御放在他眼中更像是在耍小孩子脾气,和他胡闹。
“那是大夏五千条血脉相通的人命,我不去,城破所有人都得死,你可知,你我无一人幸免。”
叶栖没时间坐下来慢慢教他何为内忧外患,说着便要拉开他的手。
然而穆怀御也是倔脾气一个,怎么都不肯松开他的袖子,死死攥住,索性将小孩才有的任性贯彻到底。
叶栖没再惯着他,任由袖口一点点被扯断,如两人之间的枢纽断裂开来,只留给穆怀御手中薄薄的一片布,失去了人的体温逐渐变得冰凉扎手,更让他鼻腔泛酸。
守在门前的近侍忙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劝道:“世子千金之躯不要难过坏了身子,先生答应了王爷,这仗无论多难打他都得想办法救回大夏,不让世子出王府也是怕你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先生可没办法和已故的王爷交代。”
“我能打仗,我去。”穆怀御捕捉了最重要的一点,“教我打仗,我做师父手中利刃,帮你稳固江山。”
叶栖只走在前面,耳边听着围着的三位大臣汇报今日战况,没理会他的话。
“让开。”穆怀御推开有意拦住他的侍卫,仿佛被丢弃的小兽,一路闷声跟在叶栖身后,追着他行至王府门口,叶栖一出把守的侍卫便将穆怀御拦在里面。
那些人根本关不住他,但他怕叶栖冷着的脸,担心他真生了他的气,不再理他。
他也说不出涌上的惴惴不安到底来自哪,站在竖起的刀鞘前,忽然追问道:“你会不会不再回来。”
叶栖虽没回头,但还是回答他:“不会。”
穆怀御站在原地看着他只留给他的一个背影,一如以往无数个瞬间,他都是这么看着他一次又一次的离开。
分明离得很近,但每次只能站在原地等他回来,始终走不到他身边的距离又让他觉得很远很远。
这时他忽而明白过来,叶栖无论何时都无法如他所愿,永远陪着他。
他以前要去成就大事,要辅助他的父王,要忙于各种杂事,兵临城下后他又要为万民,为京都……
他陪得最多的总是城墙的那些士兵,把他当做最后救命药跪拜的百姓。
而不是他这个徒弟,或者二殿下。
所以他被丢在王府,丢给名义上的父王,再被叶栖去青州合乎情理的撂下,如今又被世子之名一日复一日关在没有他的地方。
“我有什么事可以去做。”他如墨般的双眼写满了不甘,握紧身侧的手,转身看着追上来的近侍问:“我该怎么才能站到他身边。”
本来也不该他一个下人多嘴,但这位近侍之前贴身伺候过湘王,知他想为先生,也是为他的师父分忧,怜他一片孝心。
“先生手下无骁将可用。”近侍叹道。
“什么意思。”
“若有骁勇善战者可用,依照先生前番计策,京都能凭十万人马杀的对方溃不成军,也不会有今日困死城内之事了。”
但奈何恭州旧部不服于他,京都皆是糜烂怕死之辈。
先前叶栖也曾想过,趁着敌军士气不足兵困马乏之时,派大将前往劫营,火烧粮仓,断其粮草辎重。
按理说如此出击,总该有一次获得胜利,可他派出的几位将军不是败退,快要将敌军引入陷阱自己倒被吓得摔马死了,就是人刚出外城就被敌方斩了。
就算好不容易领兵出去,却是个纸包子,一旦被追兵追到跟前,还没威胁几句便自己投了降。
那些往日嚷嚷着战争一来,必定头一个上战场厮杀的宗室子弟,真到了叶栖点兵点将时更是龟缩得比谁都快,在京都根本无处可用。
一个个常年沾着油水的将军都被养得体态肥硕,不说打仗,临阵脱逃恐怕都要费一番力气。
纵然他有上好的计策,也没机会实施。
叶栖何其不知当今的无奈,他步履维艰的爬上矮墙。
饿得只剩皮包骨的守城士兵还算幸运,他们大多数都已缺腿少胳膊,截断面上都还挂着未被医治处理过腐肉,时刻被蝇虫叮咬。
城中治病的草药早已用完,身染疾病奄奄一息的士兵只能堆躺在城门前等死,也算给敌军进攻城门做了活肉盾。
张云将军也躺在简陋营帐的担架上,他身上疮脓遍布,皆是守城几月以来受得无法自愈的重伤。
城门几乎破到一碰即碎,时刻都在簌簌往下掉着木渣。
如张将军等人言,今夜城真要破了。
杨卓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看着叶栖撑扶在墙面勉强立着的瘦削身影,悲痛道:“降吧,没救了。”
守城的士兵本已麻木不堪,听言有一半还能简单活动的人,眼睛流下无声的泪。
他们虽失去了大哭的力气,但城墙下还是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股又一股死气,悲怆的情绪影响着每个人。
叶栖掌心渐渐合拢,指骨严丝合缝抵着沁凉的城墙,沉默不言。
他嘴唇轻启,似要说话,但在下一刻看见了守城兵中有一个很是眼熟的人,他问:“那是何人。”
“那是叶都伯,名叫叶适衣,兖州人士。”近处的一个伍长答道:“据说是从征西将军府中出来的人。”
那他没认错,真是他幼时的故友,但他怎会出现在此地,又为何从兖州大老远跑来京都做了一个都伯。
叶栖思忖片刻,再问道:“他是何人的部下。”
“原先是秦丞相部下,后来降兵大多都归于张将军麾下,叶都伯也在其中。”
当晚亥时,湘王府中。
穆逸自他的父王死后就没再出过院子,好不容易趁着夜色浓重无人之时出来走走透气,便看到了穆怀御还在中院不要命似的练剑。
他都听说了他今日在王府所言,不到十岁便说什么他要去打仗,大言不惭。
还在回去后一直搜刮军事相关的书籍研读至傍晚才出,歇都不带歇一下又开始在院中练武。
和他多月以来的消沉相比,城门将破他还在想办法变得强大的激进让他不适。
“没用的。”穆逸理所当然哀颓道:“你要打仗,不是凭着一时意气就能打的,再练也没用了,已经晚了,父王没了,大夏也不可能再有救,我们都会死,只要敌军踏入内城,我们做什么都无济于事了。”
穆怀御嫌他在这唉声叹气的碍事,丢下一句话,便挪到另一边。
“剑刃不握在自己手中,全都丢给他人去争夺,败了便只会说丧气话,那是你,不是我。”
穆逸当即面红耳赤,气恼道:“你又做了什么。”
“我会在此刻将剑握在手中,他日我手中之利剑,必定所向披靡。横扫的就不止是李国,如今被攻打的也不会是脚下的这片土地。”
“我们狼都知道强大,攻击,掠夺……你若真想为你的国家卖命,便握起你的剑,我手中的剑可不会为你的国家打仗。”
穆怀御明明白白说完后就提剑走远了,只让穆逸一人傻站着,觉得他才是那个幼稚的小鬼。
但他还没走到屋后找处偏僻无人打扰的地方继续练习,便听见外面全是闹哄哄的声音,他寻声走出去时正看见穆逸被几个身上带血着甲胄的人匆匆忙忙抱走了。
他立刻收剑追上去,追至前院迎面撞到了另外几个穿甲胄的人,一样行色匆匆,见了他便要径直带他走。
但见他退步,目色警惕,急忙解释。
“二殿下快跟我们走,城门破了!外面火光冲天,敌军很快就要赶来,他们只要看见人便通通乱杀,我等奉长甫先生之命,特来先带你们趁乱撤走!”
穆怀御心一紧,甩开他们强拉着他逃跑的手,在一地被人慌乱撞倒燃烧的灯笼下,追问道:“叶长甫人呢!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