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马车倏然加快了速度,锦盈被撞得七荤八素,连脏腑都移了位,她紧紧抓了车壁上浮起的横木,而洁绿紧紧抓着她。
“姑娘,你趴下吧!”
锦盈摇摇头,她没坐惯马车,不知道这样的速度会不会将自己从后窗弹出去。
外面起了打斗声,闷响伴随着刀剑铮鸣。
锦盈隔着车窗一看,见不知哪里跳出来十来个蒙面的大汉,个个手里举着刀剑往唐家护卫中砍杀。
其中一人见锦盈掀开了车帷,向前进击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头恶狠狠盯着她,她吓得心口一跳,蓦地松了手。
那汉子却跳上了马车,朝着二人阴恻恻地咧嘴,横劈了一剑过来,车厢内响起嗡的一声铮鸣,吓得二人抱在一起大叫,二人身上虽然都穿着男衫,但他定然看出了她们都是女子,带着一点挑逗和戏弄,又一剑劈断了车驾外的帷裳。
两人惊得又一声大叫。
可这剑却始终没落下来,很快便传来刺啦一声响动。
锦盈大着胆子抬起头,见唐启手臂颤抖,扬起的剑刃上殷血直流。
她再朝地上一看,那大汉脖颈处长长一条口子,鲜血窜起老高,瞪着难以置信的眸子,抬了几次头,慢慢闭上了眼。
锦盈想哭,怔怔的,整个人像被使了定身咒。
唐启明明自己也怕得要死,还在安慰她:“你莫怕,没事的。普通的山匪,很快就能解决。”
锦盈却再不敢往外看了,只抱着洁绿躲在车厢中,约莫厮杀了一刻钟,外面终于静了下来。
唐启上来了,手上、衣服上都是鲜血,随便擦了擦,对她道:“都解决了,咱们要快一些赶路,好在天黑赶到县里的驿站去,幸而现在遇到的是普通山匪,若是北朝的官兵便麻烦了。”
锦盈瞪着眸子点点头。
这丫的,随时都要丢命,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唐启倒是没想到自己阿妹这样听话,笑着摸了摸她的脸,转身出了车厢。
天际涌动,层滚鳞云,唐启执辔如组,勒停一行人在一家驿站前。
唐锦盈在洁绿搀扶下从四驱马车上跃下,抬头细看,一幢不算宏伟但挺拔的歇山顶建筑鹤然立于眼前。驿站建筑主楼共计为六角,四下平,自垂脊搭在山花钱脊之上,引出一条笔直的正脊, 整撞建筑算不上巧夺天工,但放眼望去线条苍劲有力,硬朗开阔,令人心境敞亮。
唐锦盈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管中窥豹,至少南朝经济软实力应当不错。虽然不如现代的五星级酒店,至少不会太受罪便好。
一行人在门前落定,驿站大门敞开,一个瘦瘦巴巴刀刻斧凿般的小老头飞快跑出,身着一身灰布衣衫,满脸堆笑,当是此地的驿丞。
驿丞还未靠近马车,四周束甲的护卫集体向前,口中粗哧一声,像是什么统一的号令。
驿丞一愣,拍了拍身上半旧的衣衫,小心上前作揖道:“贵人们是从何处来?一路辛劳,快请入内歇息。”
唐启也不废话,从怀中取出一方私印,在他眼前晃了晃,那一脸谄笑的驿丞后背一僵,咽下喉间万语千言,侧身将两人引了进去。沙场征战杀伐之人,周身自带一股血靡之气。这驿丞倒是机警!知道不好惹,便连寒暄都省了去。
甫一进门,便吩咐左右上前的驿卒道:“尔等快去将门外十几位兵爷们迎进来,然后将庖屋内的一应饭菜给兵爷们送去,至于眼前这两位,吩咐庖厨重新做几样可口小菜,给两位送到房内。”三四个驿卒显然见惯了这种场面,当下交换下眼神,一溜烟闪四散行动起来。
不多时,热腾腾的饭菜便送到了二楼唐锦盈的房间内。洁绿从怀中取出一块洁白的布帛,上面密密麻麻刺满了银针,她将饭菜一一验过之后,这才道:“姑娘赶紧吃些热饭,折腾一日了,想必饿坏了。”
唐锦盈不语,撅了撅嘴心道:“这银针验毒,不过只能验出含有硫化物的砒-霜罢了,别的剧毒,就算是你将十八根银针都嵌入了食饭之中,真要有人谋害,也是无用之功啊。”可她转念又一想,若是人人认可银针可堪验毒,那么或许便能时刻警醒那些穷凶极恶的贼子不在这饭菜中动手脚。想到这,眉宇一舒,点了点头。
洁绿又去将胡床上的被褥棉被用洁白的帕子过了一遍,细细铺好,将上面的褶皱用手抚平,边做边道:“姑娘吃完,便早些躺下,这离洛阳尚有几日的路程,且得熬着呢!”
唐锦盈见她小小年纪,显然是做惯了的,心口一酸,招呼道:“你别忙活了,一块过来吃些。”
洁绿连忙回身摆手,道:“婢子不敢,姑娘您吃,等会我下到庖屋,寻些剩食便可。”
唐锦盈皱眉道:“有好的,做什么非要吃剩的,你别忙了,那些我自己都能应付的来,你过来。”说罢起身离开柳木方桌,上前架住她腋下,硬是将她抻了过来。
人是过来了,可这饭吃的却也是战战兢兢,唐锦盈忍不住哂笑道:“怎么,我平日里苛待你吗?你怎吓成这个样子。”
小丫头赶紧摆手道:“姑娘这是哪里话,姑娘待我们下人都十分的好,只是我们身份低贱,不能僭越,必得守着规矩,不然会惯坏自己的。”
唐锦盈心想:这丫头年纪小,倒是个明白人。
“不如你来给我说说家中的情况,我这个病...”她笑笑,“确实是将之前的事情忘了个干净。”
洁绿低头想了片刻,这才小心回道:“姑娘家中姊妹排行为五,上面还有两个庶出大哥,两个庶出阿姊,下各有一嫡出阿妹和阿弟,实乃双生之子。”
待她再细细追问一番,这才得知,她母亲乃清河郡主嫡出小姐林氏,自闺阁而出,下嫁给了比自己大七岁的俊俏中郎将唐玠。这门亲事初时,本是她爹爹高攀。谁知,老大刘宁抽薪止沸,直接异地称帝。而扶持他的元朔,一代名将,累世忠良,只能从‘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一代枭雄沦为了人人喊打口诛笔伐的造反奸佞。
自家老爹抓住机遇,带兵直捣伪龙穴,虽未痛剿穷迫一举攻下全部伪朝城池,但趁势收回了良渚、凤鸣两座边贸大城,保证了南朝近十年的税银来源。不止如此,他还将南下贼子鳌兵对垒于巴山畔前,棋布错峙,敌方闻风而止了南下之步。
如此功劳,静武帝心感大念,直接破格连封两级,晋为了南禹朝唯一的大司马将军。只是待他凯旋归来之时,他的发妻林氏已然积思成疾,溘然长逝。
再来说说这林氏,因入唐家多年无嗣出,在唐老夫人日复一日的要求下,不得已先后安排了身边两个陪嫁的丫头淑人与怡人侍奉丈夫,且后各出一对好字,分别为庶长子唐晏,次子唐启,长女唐婉凝,次女唐茗玥。
后许是林氏大德感动上苍,竟接连有妊,一连诞了两女。只是这沙场征战的汉子并未开心多久,却等来了两嫡出爱女接连早夭而亡的重创。彼时伪北朝元朔频频生变,他不得已辞别第三次有孕的爱妻,又奔赴了战场。
林氏本就因痛失两女,心智已近溃散的边缘。因此在怀这第三胎时便将满腔希望寄托在了夫君身上。临产待近,左等不回,右等不回,在潸然若泣的悲愤下拼劲全力生育这第五女,后血崩力竭撒手而去,只留下了唐锦盈这一个稚弱的病怏子。
清河郡主府眼看这唐玠手握权柄,新朝大贵,哪里肯便宜了他人,于是两方座上高堂一合计,直接又将次女嫁了过来。听闻伊始,这位爹爹感念亡妻深情,死活没应允,但那位坐不垂堂的鬓白祖母亲自相劝,两人在祠堂论道了一日,将这老爹感动的稀里哗啦的,居然又点头同意了。
同意归同意,那小林氏嫁过来后,这唐玠却十分不喜,只在新婚伊始陪伴了三月,便启程返回了武夷营地,对外声称是‘圣恩皎皎,不敢不鞠躬以报。”
他自己走就走好了,还顺便将自己发妻出的唯一羸弱闺女和庶出的两子带走了。
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唐锦盈支颌而思,眸子转的如同星海里的光霁。
这小林氏却也是个有福气的,不过三个月夫妻情分,她却在十月之后诞育了一双玲珑胜雪的双胞之子。
她对这小林氏真是三分好奇,七分佩服,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玲珑七窍人能在丈夫这般冷落下独自支撑起家中的老老少少。
同时也对自家这位便宜老爹有了一丢丢的鄙视,娶都娶了,还将人家挂在家里守空房,这也太不地道了。
思及此,又想到了后世她那无能的亲爸。老妈赌,小弟轴,家中今天有人来催账,明天有人来收房,真是半分清静都没有,自小到大,不是在为着血缘两个字收拾无头无脑的烂摊,便定是在去收拾烂摊的路上。
自己一人一窝潇洒自在,这才是她心里最想要的日子。
重活一世,想到这唐老爹虽对自己填房妻子不郁,却对她这个病秧子闺女分外不错,说不定是老天实在看不过她这一后代‘樊胜美’,特意让她重活一次,补偿补偿她。想到这,她无波无澜的心湖中央倒是像被暖暖的晨阳照过,柔柔地温暖起来。
唐锦盈此刻食毕,将头上皮帽取下,用十根洁如葱白的玉指来回在发丝的隙缝穿插按摩。
她在平日是十分不喜着帽的。洁绿打发驿卒将碗箸皿器收拾干净,到她身后道:“我来吧,姑娘。”说着随手从怀中取出一把精致的小牛角梳,为她轻轻蓖起发来。
洁绿边蓖发边轻轻说道:“五姑娘这满头碧丝墨如鸦黑,柔若匹娟,顺滑如缎,姑娘这容貌也与夫人九分相似呢!眉眼如画,红粉青蛾,别说是在陕南府,便是咱们回了洛阳,也是全京城数的上的美人。”
唐锦盈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相顾片刻,唇绛一抿,满颊畔在烛火跳动下嫣如丹果,她笑了笑,对自己这张皮相十分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