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道:“洁绿,你识字对吗?”
洁绿一愣,待思忖过后,柔柔回道:“是,奴婢小时候家境还算殷实,母亲便细细教了读书写字,后来....后来爹爹意外去了,阿娘悲切伤身,缠绵病榻几年后也跟着去了,家里自那时起便变了天,我为着几个弟妹这才被卖到了唐府做丫头,好在将军对下人是极好的,奴婢也觉得幸运的紧。”她又断断续续说了一些陕南府中的经历,说到后来声音甚至有些哽咽。
唐锦盈安静听着,也不开口打断,一任她抒发完心中的悲戚。
待蓖发完成后,洁绿这才慌了神,不知不觉竟对着主子倒了一通苦水,小脸不免通红如霞。
唐锦盈起身拍拍她肩膀道:“你的委屈,我懂的!”便另起了话头来说,“听你说我母亲生的好看,所以去后,父亲才会对她这般思念吧?”
洁绿吐口气,心跳渐稳,回道:“婢子也未见过夫人,只是在将军书房见过她的画像,明眸善睐,如真人菩萨一般,想来这般如画的女子,人人都会喜欢的吧!”洁绿倒是很会说话。
“洁绿,你跟着我多久了?”两个一般大的姑娘定然是越知根知底越好。
“三年了。”
“从十岁开始?”
“嗯。”洁绿像只耷着双爪的小松鼠,动静皆柔。
二人盥洗后,在唐锦盈强烈要求下,洁绿放弃了在地板守夜的坚持,两个女孩窸窣隐在宽大的棉被中又说了好长时间的悄悄话。
月上中庭,洁绿小小的脑袋往旁边一耷,唐锦盈见她睡着,轻轻笑了笑,翻了个身,头埋在棉被中,却越来越是清醒。
此刻窗外墨云低垂,月银胡洒,透过吱呀的窗棂,跳纵到屋内硕大的白石地板上,如锻如织。
轻烟揉碎如华如水的冷暝,晚风惊起胡床前的纱幔,仿若这个夜晚所有的灵魂都已然进入到了一场安静的长眠之中,可除她以外。
不过是第一日,她已然感到了孤独。
“牛过窗棂,独尾不过。”唐锦盈胡乱想着,即使在人如潮涌的后世,她也是孤独的,身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她狭窄的世界中一切都是围绕着家里这个烂摊子而生的,现在突然以这样生硬的方式与他们切割而来,她却又有些不知所措。
本来的人生被生生抽离出来,她是痛吗?或许也不是,只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失败了吧,她终究是没能将自己的亲人从泥潭深处带出。
她又想,或许是太渴望亲情了吧!人生常有这样的困境,有得有失,有取有舍,可即使再不舍,再难放下,迟早命运也会用它的方式割断你手中的那条仅剩的尾巴。
既来之,则必安之。她又一次痛下决心。
....
夜渐深,楹窗渐白。
她在惊厥中猛然坐起,透过摇动的月影,只见驿站北面不足一里处,一大片黑压可怖之物乍起密林,远看黑糊糊一团乱麻,看不清是些什么东西,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尖厉刺耳的鸟畜鸣嚎,堪堪刺破了黑色天冥。
唐锦盈背冒凉气,在这阵阴气习习的瑟唳之后,她伸出发颤的双手,猛然将洁绿摇醒。
洁绿睡的迷糊,听她说完,顿时清醒大半,慌乱中抓起床头的男装便往她身上套去。在二人战战兢兢收拾妥当后,人喊马嘶之声也渐趋耳边。两人又是一阵慌乱。一楼三尺高的门板这时骤然响起了轧轧的撞门之声。阵阵夹杂着怪语的阴风若生出了触角一般,猛烈将尚算坚固的门板撞了两次。
洁绿顿时惊如小白鼠一般,弓起身子,周身大震。此时屋内未掌灯,两人一前一后站在房间门扇后数步的地方,皆是毛发倒立。
唐锦盈叹口气,她自知胆子一向不大,但这些年家中时有变故,倒是叫她原本不硬的心肠磨出了几分厚厚的茧子。她心道,好歹我也练了几年的跆拳道,关键时刻也得发挥些大侠本色不是。
她左右轻挞拍打两下如惊弓之鸟的小丫头,将她护在身后,浑身承载着洁绿向后扽她的力道小心上前。手起门栓,左右一分,顿时门扇中开出一小小的罅隙,一个身材颀长周身笼在暗夜中的男子便跳了进来,未待二人反应,对着二人噤声道:“别出声。”
“二哥?”唐锦盈压低声线低吟完这一句,浑身一冷。果然老灵魂不适合扮娇装嫩!她在心中对自己翻个白眼。
“门外已被贼子包围了!”两只弱小无辜状的羸弱女郎听完,相顾一看,顿时手汗涔涔。
“二公子,这些是什么人呀?”洁绿见是自家公子,总算将颤抖的小手从唐锦盈肘处放了下来。
唐锦盈看她一眼,挥了挥手道:“先不管这些,二哥先说你可有对策?”唐启望着面前稚弱的妹妹轻轻笑了笑,一副我心甚慰的表情。
“一正两侧,门口全被围住了,人数众多,我们贸然突围绝无活路,只能想办法智斗,将他们分散,各个击破,硬剜出一道口子,然后纵马弃车,奔出重围。”
唐锦盈低头不语,唐启本也不是与她二人商讨这退兵之计,只是妹妹问起,随口便回了。
他拍拍她肩头道:“五妹莫怕,二哥定然平安带你回府。”
“大人?”门外贴着楹窗,一阵窸窣声响。唐锦盈知道是那些护卫已经上到了二楼,正欲带他们下楼。
唐启道:“走吧。”两人被四马攒蹄般护在中间,战战兢兢带到了一楼右侧耳房外的天井内。
四周一片漆黑,拱门外的小院中,门板已在强大的外力作用下隐隐有了碎口。唐锦盈环顾四周,一把抓住唐启道:“门若破开,你们便是想将他们引到此处各个击破?”
唐启安抚地拍了拍她:“莫怕!我来时已查过,这里十分狭窄,易守难攻,我们可以两人执刀守住这月洞门,来几人便...”
“二哥你既说来人众多,那便得是持久战役,若是双方都在野外互有援兵那便罢了,可如今我们是在这一方禁锢之中。护卫不过才十几人,且还有....他们若是真得豁出人命,三人一组,消耗我们体力,斗个一日一夜,不对,也许用不了那么久,只需要几个时辰,彼时我们守在一方桎枯之地,力也殆尽,断水断粮,如何突出重围?”
唐启一怔,他自小学习的是沙场点兵术,三十六计烂熟于心,此为背水一战,他之前也并非没有遇到过,只是那时大多是在空旷的郊外,双方确实均有后续援兵,只要坚持到底总会一片清明,而如今这里虽离大门颇近,但地方褊狭,如一待捉的瓷瓮,况且还有两个正当妙龄的小娘子身处在内,不管对方来头是谁,一旦被掳,结局只能是死这一条路。
唐锦盈见他发呆,便知道加上她们这两个累赘确实让他犯了头疼。她思忖过后,听着一楼外急如骤雨的撞门声,冷冷说道:“我们离开此地,去另一侧的庖屋。”
执刀守在拱门两侧的护卫相顾一看,其中一个高偏瘦的汉子道:“门快破了,此时再去太危险,况且庖屋在一楼厅内,他们可以长驱直入,还不如此刻守拙在此抱团攻敌。”
唐锦盈摇摇头,不去和他争辩,拉起洁绿道:“我要去一楼厅内,你跟不跟我去?”
唐启急了,低声斥责道:“你平日我行我素,任性些便也罢了,今日关系生死,竟也这般不知进退。”
唐锦盈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的命只有这一次机会,我不想交到你们手中,你们连自己都护不住,又如何护得住我。”
说罢,甩开洁绿的手,向着一楼厅内跑去。
洁绿微怔过后,急忙上前跟去。
“都怪爹爹平日御下不严,将她给宠坏了。”唐启重拍大腿,急忙挥手让众人跟上。再任性也是自己的妹妹,焉有看着让她送死的道理。
唐锦盈返回一楼,见一行人跟着进来,也未言语,只吩咐众人将厅内支摘窗全部放下,又去到庖屋内叮叮当当一番搜寻。
“姑娘,你在找什么?”洁绿问道。
突然‘砰’的一声,牢固厚重的玄漆门板一开,顿时一窝蜂的蒙面黑衣人被急切的人流裹挟着倒在了地上,后至之人未有丝毫犹豫,直接踩着匍匐倒地的众人身体头颅便冲了进来。
唐启急忙指挥护卫将庖厨的扇门守紧,自己执刀在胸前,怒目盯着两扇不厚的门扇。
顷刻之间,那些蒙面黑衣便从二楼搜寻一番,寻到了庖屋门外。
挨山塞海的人头中,迅速整齐地划分出了一条路,一身高八尺,双目如炬,气场如山的男子走上前来。身旁一小个子手疾眼快,将一张玄色漆身的雕花梨木靠背椅摆到了他的臀下,一连谄笑地望着他。
他笑笑,手指有意无意掠过那矮个子脸颊一蹭,口中道:“好小子!”
那小个子拍对了马屁,笑的更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