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雾寥寥,紫烟熏腾的梨花木架上,不见砑罗云裳。
三两声铰刀咔嚓清脆,披盖在肩背上,作底衬的白色绫布上便多了几点墨山雨丛。
窗外已近昏落,女君专注的眉眼映在泛黄的青镜中,像是一副作完的工笔画,再用木刷扫匀了一层层金粉,色泽暗雅且可观细若沙砾的光点。
过了立冬,房檐上鲜少再闻雀鸟啼鸣,院中也清净,唯有顿顿剪铰响,时时轻语声,唯有双双对镜影,灼灼她一人。
“阿凝。”
镜中没了她的身影,棠宋羽便唤了一声。本被他遮挡在身后忙活的玄凝,听见轻唤立即探出了脑袋。
“嗯,怎么了?”
他转过头,在她嘴角亲啄了一下。
“无事。”
这般黏人模样,玄凝笑弯了眼,追到他耳畔戏谑道:“看来美鲛人在水里没有唤够。”
说完,她故意用手心的发尾,从耳背一路向下滑扫。
“上岸了,还想要人伺候。”
平缓有序的呼吸不可遏制的乱了分寸,棠宋羽抓住了胸前的手,抿唇一声不吭。
天边红霞如潮水褪去,沉霭暮色淹没了窗边一隅,却掩盖不住昏黄灯火处,娇弦细语,鸣沐春风。
平岸不似水中,一声比一声无力的溃吟无处藏匿,便悉数落了明月怀,缠了满身红丝线。
桃花依旧芳菲,两岸丝柳捎了雨沫,唇山促然氤氲着湿热雾气,棠宋羽望着镜中的脸,不禁别过了湿润红眸。
一回头,便是温热明月,耐心将他眼角泪光吻去,又落了一晌柔和在唇边。
“殿下……”
“嗯?”
“殿下……不想吗?”
他是真受了刺激,说出口的话也勾的人心发颤。
犹豫了半晌,玄凝还是亲了亲他眉心,“入冬风渐寒,不及时擦干头发,会染上头风的。”
眼底一瞬失落随着转头落入了青镜中,棠宋羽垂眸淡淡道了声“嗯”,便拿起手帕擦拭着她指间。
她果断抽出了手,道:“不用麻烦,我去洗洗。”
沾水轻揉着掌心,玄凝正拿着干帕擦手,忽然听见一屏之隔的梳妆屋内,传来了几声金属锉嚓,惊得她手还未擦干,便急忙回了屋。
“你做什么?”
棠宋羽头也不回道:“太长了。”
她不舍剪短长发,便只在被烧过的发梢做修整,如今他却手贴着脖颈,将青丝乱剪。
玄凝忍着怒火,眼看他还要下手,她立即上前按住那双手,夺走了铰刀。
手心还是湿凉的,几乎是同时,棠宋羽怔惊了双瞳,猛地甩开她的手。
没有防备,他又用了全力,玄凝踉跄退了两步才稳身,刚要责问他到底回事,他却攥着一缕青丝喃喃道:“太长了擦不干……麻烦……不用麻烦。”
话语定住,他爬起来就要去触够烛台,玄凝脸色沉如乌夜,夺步上前,在那只手触碰之前拿走了烛台。
“棠宋羽。”
她想苛责的。
但是那双眼被烛光照得血丝通红,其中净是惶然。
片刻,玄凝叹气放下了烛台,连铰刀也被她藏在了盆罐中。
“算我求你,放过自己吧。”
被抱在怀中,听着耳语,棠宋羽仍仰头盯着那抹火光,甚至伸手去隔空触摸。
她发觉了动作,看也不看便顺着他的手臂向后摸索,直到触摸到掌心,双手轻扣合十。
“错不在你。”
沉默的空气被湿咸雨滴划过,肩上传来微弱的啜泣声,听得玄凝心中酸楚,不禁搂紧了人,顺着有些潮湿的发丝,一下又一下抚摸。
“你知道的,无论你如何躲我推我,我都不会离你而去。”
“为何……”
他声音很小,但在安静的连心跳都能听见的屋内,也算得上是响亮。
“为何啊……”玄凝抬眸望着窗外,昏黑之下,稀星拥月,她不觉亲啄着耳轮,低声道:“因为,我是奔你而来的。”
沃城那夜,她也说过这句话。
棠宋羽拥紧了她,像是要将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倾覆。
“奔我而来……”
“嗯。”
“不会离我而去……”
“嗯。绝不离你而去。”
他越拥越紧,被挤压的胸腔连呼吸都变得艰难,随之放慢又沉重,可即便这样,棠宋羽还是不肯松开她,颇有要相拥共赴黄泉的架势。
玄凝不禁拍着他的背笑道:“谋杀姝君了。”
他这才肯卸力,趴在肩膀上涩咽道:“没有。”
夜风拂过眉眼,几声低笑荡在心间,成了眼底重燃的余温。
“殿下……”
“嗯?”
“可我想。”
“……”
莲灯的烛光盛开在青纱帐上,晕染着美人泛红的面颊。几经紧攥的绸衣变得折皱不堪,松软成一滩月光,落在乌黑秀发上。
指间穿绕着几缕发丝,分不清是谁的,温热滑落掌心,棠宋羽捂着脸小声呜咽道:“不对……”
“哪里不对?”
“我想的不是这样……”
“哦?”玄凝扬起了眉眼,“那你想的是什么?”
指缝里窥见的画面过于红脸赤耳,棠宋羽慌忙躲开了她目光,望着帐外灯火抿唇道:“我、我想的是侍奉殿下……”
“噢,忘了说,玄家祖训规定,君子娶亲当证己律,守得半月孤身,以示心定不移。”
“可是你都……碰我了。”棠宋羽小声嘀咕道。
“它只要求君子守身,没说不可以碰别人身子呐。”
“……”
那她也早已……
美人眸眼含怨斜睨了过来,满脸娇嗔看着怪让人心怜。玄凝不禁撩开了垂落在眼前的发丝,低笑着亲了亲。
“心急什么,成亲之后,自会让你侍奉到身累难消。”
指间重归眼帘,半晌青纱对弦吟,金风玉露时,握在手心的白玉,被无意识放在唇边以塞温吐。
见他抿着自己的长命石,玄凝不禁抬手勾出了白玉,俯身用温唇送堵。
正半阖着的眼帘突然睁开,棠宋羽想要推开她,却被按在床边难以动弹。
“唔……嗯!”
一声娇咽,玄凝笑着松开了他。
“你……”棠宋羽羞忿地捂着嘴,耸起的喉间滑了又滑,眉心松了又皱,偏她像没事人一样舔了舔嘴巴,起身下床。
“明日早膳后,成衣匠会来给你量尺寸,到时我也在。”
棠宋羽以为她这就要走,不顾绸衣半褪,起身便跟了上去。
“殿下……”
听到身后急促脚步,玄凝面不改色地倒着温茶,转身轻抿笑眼,将茶杯递了过去。
“漱口。”
“……”
棠宋羽红着脸,漱都未漱便急匆匆喝完,却见面前女君正端着杯子,倚在桌案前,嘴角轻勾,用玩味的目光打量着他上下。
“你这是要……以色引诱本君留宿?”
他默默低下头,看着自己露出的腰腹,自觉转过身将衣带重系。
身后忽然有手揽过他的腰,抱起来便往床边去。
“那我便勉为其难陪君夫一晚。”
她吹灭了半边莲灯,将人放进帐中。又一阵窸窣声,棠宋羽还没看清,她便跟兔子一样跳了上来,俯身在他额头上随便亲了亲。
“睡觉。”
好霸道的命令。
许是怕压倒背上的伤,她侧身睡在了外面,清明的目光随着闭眼便消失不见。棠宋羽丝毫没有困意,不禁朝她身边挪了挪,轻声问道:“殿下?”
“嗯。”
“那天之后……陛下有没有难为你或庄主?”
“谈不上为难。”
阖上的眼眸慢慢睁开,玄凝望着他关切眼神,忍不住上手摸着他脸上正在好转的伤疤。
“天子行权衡道,后庄藏童一案,首辅虽遭弹劾,却也只是停职一月。可惜了玄玮这枚棋,落得个革职入狱,不过也算是她罪有应得。”
“玄玮?”
“是当年负责审你案子的那位衙官。”
棠宋羽皱了皱眉,沉敛了神色,“后庄一事,她也涉及其中?”
“岂止。算了,说出来怕你做噩梦。总之她这几年心思不纯,人在玄家心在黄家,之前碍于其位置不可动,我才留她性命,想不到庄主提拔她,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对付黄家。”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此番玄黄两家皆有所损,唯独站出来揭露后庄之事的韩家,受封赏重回朝堂,另有韩家家臣,尚书省左丞姜盈代为执掌内阁。
天子再用韩家,无非是想故技重施,借她人只手制衡玄黄两家。玄遥便是算准了天子心思,才会将自家家臣也设计进去,以此使韩家重回天子视线,得到重用。
“黄裴两家联结数年,玄家即便手握军权,却也不得不忌惮二三。但若与韩家结盟,便是剑与盾,除去华丽外表的盾牌,其内依旧坚固,与经岁月打磨的利剑,最为相匹配。”
手腕被人悄悄捉住,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问道:“我也是棋子吗?”
棠宋羽抬眸对上她的眼眸,“我也在棋局上吗?”
东宫之辩,是权力相搏的一环,而他只是一个看似重要,实则无足轻重的一枚棋子。
无论他是生是死,朝上都会是如今的局面。
她迟迟不回答,棠宋羽得了答案,松手翻身,背对着她也不再说话。
玄凝哑然失笑,不禁凑近了将人拥入怀。
“不想被人利用,就待在我身后。”
“殿下与她们有何不同?”
冷不防的质问伴随着回眸,棠宋羽望着她出乎意外的神情,不禁轻哼了一声。
“都是一样。”
闷山问月,竹影萧萧。
人寂时分的清醒,显得格外煎熬漫长。
身后呼吸平缓绵长,棠宋羽小心翼翼转过身,看见她背对着他,露出半截肩胛在外面。拎着薄被往上拉盖时,指尖不小心触碰到她的手臂,是冰凉的。
他犹豫了片刻,覆上手臂,又不敢轻易靠近,只好将头抵在后颈。
后颈被人讨好般轻吻着,玄凝悠悠睁开眼,半晌又闭上。
“不是说本君与她人一样,画师这又是在做什么。”
“我……”棠宋羽撑起身,顺着她的下颌沿路描摹,“是我说话有失,让殿下生气,抱歉。”
“哦?你哪里说错了呢。我和她们本就是一丘之貉,画师是火眼金睛,一语命中。”
“阿凝……”
他蹭了蹭她的唇角,视为撒娇。
玄凝始终闭着眼睛,看不见也能想象得到,那张脸现在肯定又是一副可怜模样,她看见了,又要心软。
“起开,别耽误本君睡觉。”
她随手推开了他的脸,棠宋羽就着撑身姿势愣在那里,许久没有缓过来。
先是鞭伤,再是玄家规训。
她百般推拒,不让他侍奉,如今更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嫌他扰人。
傍晚的情话再好听再温柔,也盖不过子夜汹涌海浪。
直至夤夜,棠宋羽才怀着心事入睡,
他做了噩梦,梦里是玄家地牢,无论他如何挣扎,都无法挣开身上的束缚。
门口有人窃窃私语,不一会,一身玄衣的女君推开门,提剑而来。
“阿凝……”
他听到自己唤他,然而,女君似乎被这一声轻唤惹恼,利剑直指额心,嫌恶道:“闭嘴,不许顶着他的模样叫我阿凝。”
棠宋羽猛地惊醒,却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身后不时有人低语安慰道:“没事了……别怕……”
“阿凝,阿凝……”
怀中人不断呢喃她的名字,玄凝只好一遍遍应着,直到声音逐渐变小,美人又沉沉睡去,她才如释重负般放开他。
指尖轻挑过红绳,白玉绕到颈后,玄凝捏在手心打量,半晌神情凝重。
先前在玉石上的裂纹居然加重了。
原本只有一丝浅淡痕迹,如今竟成了冰裂般不规则状。
可她分明记得晚上从他嘴中拿走时,上面还没有这些裂纹的。
想起巫者之言,玄凝小心解开了红绳,将玉坠放在枕下藏好。
去娲祖庙求红丝绳的时候,顺便问一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