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中的山庄,孩子们脸上净显惊慌,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走水了快跑!”,吓得孩群争先恐后奔逃门口。
拍门声砸得比暴雨还急,守门的影卫却无动于衷,甚至踹了一脚门作警告。
“回去,吵死了。”
七嘴八舌的解释在隔着铁门传来后,便只剩嘈杂。影卫满脸不耐烦,又踢了一脚,“闭嘴!再叫就把你们扔井窖去。”
门后声音渐渐微弱,影卫忽嗅到了一丝刺鼻浓烟,按下机关,门开后瞬间变了脸色。
“来人!快去通报大人,后庄失火!”
竖起的高领掩着口鼻,滚滚浓烟中,左右环视了一圈都不见人影,影卫后脊背逐渐发凉,慌张逆着前来救火的家丁,登墙直奔山庄后门而去。
马车拉载,听见急促脚步声,戴着面纱的女孩抬起头,皱眉道:“你们快走。”
“哎你不走吗?”男孩叫住了她,却见她脱下了长衫,露出一身合身的玄色短袍和腰间的短刀。
他接过被丢来的长衫,抬眼却不见人影。
眨眼工夫,不远处像是有兵戈碰撞的声音,他连忙转身跟上其他孩童,出了后门。
最后一辆马车缓缓起步,车内并排挤满了人,男孩坐在门边,正惊魂未定望着手里的衣衫出神,忽然角落里有人细声道:“我们这样逃出来,母君知道了会生气的,我们还是回去吧……”
一人提议,紧跟着又有几人附和同意,男孩无措地挡在门前,正不知道要如何劝,忽而车身一重,有人拉开门,如蛟龙般灵活的身子从车顶上一跃而入,男孩躲避不及,被脸朝地压在了身下。
“啊抱歉抱歉。”青禹连连道歉,起身时顺便将人包揽在掌心,扶了起来。
靠近时,鼻间钻进了一丝腥气。男孩回过头,见是方才让他先走的女孩子,也不禁松了口气。
小路颠簸,车身左右摇晃,车门也吱呀作响,青禹手扶着车顶,低头笑道:“想要回去的,现在就跳车吧,摔不死回去也是死路一条。”
“你是谁?我在后庄中从未见过你。”
“是呀是呀,还戴着面纱,看着就鬼鬼祟祟的。”
“我?”青禹摘下了面纱,“不过是和你们一样的人罢了。
面纱之下的脸庞清俊而又巧致,若不是她说话声音依旧是女声,男孩都要以为先前认错了性别。
”我知道你们此刻内心不安,当初我逃走时,也和你们一样,因为害怕和不适应,甚至起了回去的念头。”
她寻不到位置,干脆盘腿坐在了车地上。
“但是,既然能适应被圈养,世间又有何日子无法适应。”
“哼,你说得倒是轻巧。你是女人,自然有大把好去处,而我们大多都是被生母抛下的人,无人可依,无处可去,离开母君,便只能终日提心吊胆,再次流落街头巷尾,被人捡回去作童侍,被人卖到后华庭当马骑。”
他说得也不无道理,青禹努着嘴角想了想,“我只负责把人救出来,至于你们之后会怎么样……我想应该总比不知哪日得罪了人,睡梦中被沉塘好。”
“你们若是想回去,我也不会拦着。”她关上车门,拔出了短刀,在手心盘绕玩着,“只是你们看到了我的模样,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我要把你们的舌头割下来才放心。”
此言一出,吓得人跟小鸡崽似的围挤一堆,青禹见有了空位,拍拍屁股坐了下来。
身旁有人默默挪了过来,她瞥了一眼,淡淡问道:“你不怕我?”
男孩只是将叠齐的衣衫放在她腿上,“那个……姐姐,你收徒吗?”
青禹皱了皱眉眼,狐疑地将人打量了一番,“人不精健,倒是挺会自荐。”
男孩红脸垂下了脑袋,“我,我只是对练刀感兴趣。”
“我也没误会,你解释什么。”
眼看他脸越来越红,像是熟透的山楂,青禹晃了晃短刀,无奈道:“我刀法不精,怕是教不了你。不过我院子里缺个洗衣的,你要不要来?”
洗衣跟学刀相差了太多,但男孩还是不假思索地答应道:“来,我来。”
时隔多年后,青禹跟着玄家庄主进宫赴宴,宴会上,天子身边的带刀御侍频频向她眨眼,她抬眼望天,全当看不见。
庄主察觉了,笑着问道:“还在置气?”
”没有。”
“是我安排他进宫参选,你若生气,便气我吧。”
“庄主不必替他说话,你是没看他在台上那股狐媚样,生怕天子看不见他似的,还故意被人划破了衣衫,露出了半截腰。”
玄凝眉眼笑了一下,“那也是我安排的。”
“什么?”青禹低头问道:“为什么?”
“此番安排,不过是走个形式,好让某些人掉以轻心。你放心,天子不会碰他。”
“切,那他岂不失望。”
嘴上那么说,青禹还是抬起头,朝着不远处的身影望去。那少年见她望过来,两眼放光,就差飞扑到过来,摇着狐狸尾巴。
她瞪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低头时,女君正举杯独酌,目光望着舞台上抚琴的乐师,几分黯淡和思愁皆在曲中,化作喉间清灼,断了三分情肠。
“庄主……”
青禹不忍望她神伤,跪下来抚上她的手背,将还剩半白的酒杯拿了走。
“喝酒伤身……庄主还是少饮些。”
“呵……”玄凝捧着脸斜睨过去,“学什么不好,非学他劝我戒酒。”
“我这是自发关心,哪里是学他。”
“关心……”玄凝垂眸苦涩,“是了,他关心我的身子,才会明知没用,还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劝我,而我……”
“甚至在他死前,还在为一件小事与他置气。”
“庄主……”青禹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只得将手里的酒杯还了回去,“庄主想喝便喝吧,喝醉了便不会再想起他了。”
旭和二十六年,中秋宴会,玄家庄主醉倒杏花园,被随身护卫背走时,口中还念着已故君夫的姓名。
“棠宋羽……别走……”
“骗子……明明是你先丢下我……”
“我就不去找你……气死你……”
一声轻叹,天覃望着离去身影,终究将心中憋了许久的话道与夜风。
“我曾羡慕你可以自由翱翔,可如今,连你也被困于此,不得抽身。”
身后女官脚步匆匆,“陛下,黄大人喝醉了,嚷嚷着要你回去。”
“喝醉了便送回去,难不成还等着朕背她。”
“黄大人她……”
“怎么,她又在念叨朕以前的那些浑事?”
“呃,是。”
“她长着嘴就是要说话的,朕还能捂住她的嘴不成。”
天覃回了身,头上的金蛇拥凤冠在烛灯下流溢着光泽,贴晶纸,描丹红的眼尾华而不媚,朱唇轻勾,直教人不寒而栗。
“走吧,再不听,可就听不到了。”
*
花香薰缭的水雾冉升,水面之上,不见人踪。
步履在房间转了半圈,但听几声咕噜水声,闷闷从水下传来,玄凝回到木桶边凑头一看,不由得抱手笑道:“画师这是做什么,要变回美鲛人了?”
明知她来,他还是不肯出来。玄凝抚上腰带,装作要宽衣的样子吓道:“既然这样,那我只好下去陪画师洗了。”
“……”
片刻,棠宋羽一脸不情不愿,从水下探出了湿漉漉的脑袋。
“殿下有事吗。”
“有事。”
他终于舍得看她一眼,“何事?”
“我身在祠堂,听说某位画师拒绝成衣匠量尺寸缝制嫁衣,所以就想来问问为何。”
玄凝伸手想拨开紧贴在他脸上的头发,棠宋羽却只身往后,躲开了她的手,“殿下自重。”
“……好,我自重,那请画师好好回答我。”
她退后一两步,与他保持着距离,水中倒映的眉眼不觉添上哀伤,对影轻启,话语冰凉。
“没有为何,就是不想。”
“你是不想让人碰你,还是不想与我成亲。”
她说话永远一针见血,棠宋羽转了身,只留下一个后脑勺给她看。
“都不想。”
好一个都不想,玄凝气得只想把美人的榆木脑袋掰过来,使劲晃,把脑子里进的浑水都晃出去。
“你非要这样说话气我是吗。”
冷笑声从美人唇边轻声呵出,棠宋羽回眸望着那双眼睛,悲戚笑道:“是殿下嫌我脏,是殿下让我出去,也是殿下说‘成亲一事,再待考量’。”
“……”
“我也想问殿下,既然如此,为何跑来兴师问罪?”
背上的鞭挞伤疤在热雾中隐隐刺痒,听到衣料滑落的轻响,棠宋羽疑惑回眸,却惊的出了水,“怎么伤的?”
“你是一点都不记得了。”
玄凝回眸睨视,“二十鞭罚,一鞭不少。”
二十鞭……
棠宋羽刚伸手想去触碰,她却穿上了衣袍,系上了腰带,回身道:“解药灌服,你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而我清早便去宗祠领了罚,即便你想要我宠你,我也有心无力。”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直白,面庞微微讪红,抿唇又坐回了水中。
“殿下没有说。”
“见求欢不得,某位美人可是自说自话,说我始乱终弃,说我嫌他脏,说我是骗子。”
手指轻轻拨动水面,这一次他倒是没有退后,任她挑着下颏摩挲道:“之后,是谁托人把画像送到书房,又是谁一直躲着不肯见我?”
玄凝俯下身子,隔着雾朦朦水汽,歪首打量。
“是谁连男侍都不让碰,却又在沐浴时不再上闩。”
说话间,距离逐渐缩小,分不清是水雾还是她的呼吸,氤氲在鼻尖唇上,带来阵阵湿热的痒意。
棠宋羽忍不住想要凑近,她却往后躲了一下,带有肉茧的指腹轻揉,吐气也似春风撩人。
“不想与我成亲?”
“想……”
他又小心往前挪了挪,见她不再后退,阖眸便要落吻。
阻隔的手指微微用力,美人睁开眼满是委屈,玄凝勾起了嘴角,“不想要别人碰你,包括我?”
“不要别人……”
他张着唇,眼尾亦是动人的红燕。
“要殿下……”
“只要我?”
杏花绽放的笑意比缭绕花香还要熏得人醉,棠宋羽握住了她的手,仰着氤氲目光喃道:“只要你……”
她总算挪开了手指,俯身赐予他甘甜。
唇间动作温柔小心,他不觉红了眼眶,用略沾着水珠的指尖覆上她的面庞。
“殿下……”
“嗯……”
玄凝只轻嗯一声,示意她在听着。
“不是梦……对吗……”
喉间溢出一声轻笑,她故意咬住了唇瓣厮磨,“你认为呢?”
“我分不清……”
她停了下来,棠宋羽仰着眼角落下的泪光,哀哀道:“我怕这一切都是梦……梦醒之后,我仍躺在凤榻之上……”
玄遥说,他此遭受的伤害刺激太大,又因残留药物影响,即便日服汤药,心理上怕是一时半会很难走出来。
为此,才有了那句”成亲一事,暂待考量”。
哪知被他听见,成了她反悔的“证据”。
玄凝不敢叹气,生怕他觉得是嫌弃,只能在他沉沦之际,一遍一遍问他:“我是谁?”
“阿凝……”
“嗯,是我。”
棠宋羽快要崩溃了,她为何总要停下来问他。
叫嚣着有关她一切姓名称呼的心底,随荡起涟漪的水面一同平复。
玄凝拿着干巾擦拭着镜前美人的长发,看着几茎被烧断的发尾,不禁问道:“要不我帮你修剪一下?”
他看起来很是不舍得样子,玄凝只好放下了头发,”当我没说。”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