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和来的突然,临时搭建的帐篷位于营地与怀安河道中间,往日修建木桥的军工忙碌奔于两地,搬运着搭建帐篷的材料,总算在一日黄昏落幕时,将新帐搭好。
怎料夜里突然起了大风,天边雷声滚滚,更有火焰般的红光从密林深处冲上云霄。接连的异象出现,让本就充斥着不满声音的军中,更加肆意讨论重明座下,曲高和寡的少年将军。
狂风吹歪了大帐,早起见到此景,玄凝绕着帐篷观察了一圈下来,发现脚下泥土过于湿润难以固形,立马命人将整座帐篷全部拆除,另选新地夯木扎帐。
军令之下,有胆大的军工当面指出昨夜异象,认为红光是天降警示,与沧灵议和,必以失败告终,而她此举不亚于引狼入室,让玄军身处危险之中,
玄凝听完并未说什么,只望着天边灰蒙蒙的虹光,问她籍贯何处。
“白山城宋县。”
那人扬着浓眉,语气毫无畏惧,甚至还存着一丝丝傲气。
“巧了,我的夫人,也是宋县人。”
玄凝转过头,不达笑意的眼睛浅浅弯着,“我夫人自从白灾过后,就再也没有回过乡,你和他既是同乡,她日回到天景城,有空多来庄上坐坐。”
“这么巧,小的当年也历经白灾,还是靠玄家军援救方才保住性命。”
“是吗,那说不定两位当年还见过。”
在朝霞红日的诵声中,重明鸟的事迹随飞扬的旗帜,飘荡在众人心上。
放在以前,玄凝绝不会想到利用棠宋羽,而当利用完他的身世,成功让士卒注意分散,让舆论在歌颂浪声中淹没,她只扣紧了掌心,任尖锐狼牙刺入虎口的疼痛,渐渐扩散为麻木。
翌日上午,沧灵使者坐着木舟,摇摇晃晃地抵达了岸边,军队整齐列阵,击鼓鸣迎,苍鹰盘旋的对岸,又有两艘木船缓缓行过河面。
木浆荡开碧天云水,身影穿着一身玄甲,在温和日光的照耀下边缘熠熠,棱角生辉。余光捕捉到,面具之下的眼睫轻轻扇动,望而难舍的眸子便如漆黑的圆润铁石,紧紧黏在了随风晃动的发尾红绳。
“呵,这就是琼国的待客之道?真是庸俗无趣。”
娜伊尔懒懒从船围直身站起,胸前的金珠红玉与碧蓝玛瑙石相映,衬得那双眼睛都好似无价的宝石。
眼前的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首领,那双碧蓝的眸眼在两人身上流转了一番,启齿轻笑出声。
“一黑一白,你们今日的穿着,实属应景。”
她的手缓慢地,沿着飘起的发丝滑落,“神旦的这身装扮,本王许久不曾见过了。犹记得当年,你穿着它,在祭雪仪式上赤脚而舞,台上台下无不屏息注目,就连向来对你刻薄的长姐,看你的眼神,都变成了惊叹。”
姿态翩然如飞雪,腰身盈软若游蛇。本无名无姓的祭祀服装,从那天起,得苏伊尔王神赐名——鳞雪祭神装。
想起母君,娜伊尔阴沉着脸色,握着腰身的手心渐渐用力,尖锐的指甲掐入皮肉,萨耶总算有了反应,抓住她的胳膊挣开到一旁。
船只的宽度也就不过两人,他脚下退的步伐太大,木船倾斜,萨耶急忙往回了一步,正巧娜伊尔的手朝他伸揽,他一退,不稳的身子随之撞进了她的怀中。
“……”
有一瞬间,娜伊尔忘记了自己是在怀安河上,还以为自己身处晴空飘雪的祭台下,向神天祈求着心声。
[让他降落]
[落在我的怀中,享尽一切慕艳。]
也就在短暂的愣神中,幻想中的感激双眸,拧着眉心从怀中离去。
“萨耶。”
船身离河岸越来越近,娜伊尔忽而开口道:“你现在认错,还来得及。”
斜面吹来的风,碎了漫天流光溢彩,洒下怀安河上,如同铺上金箔的矿物颜料。萨耶望着水面倒影,声喃了一句细语。
“她不会原谅我的……”
木浆拍水,他眼底不被任何人察觉的黯然神伤,随着回眸,与船尾的波浪渐渐远去。
“你也是。”
娜伊尔愣了一下,很快,在他冰冷的眼神中,她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
“萨耶,我犯下的唯一错误,就是在祭雪那天,接住了你抛来的头纱。”
划水声慢,船只即将靠岸,萨耶的视线径直略过她,眸光倒映着一点温润红砂,话语却好似一根银针,直直刺进了娜伊尔的心脏。
“雪鳞头纱太过光滑,那天风大,我没抓住。”
看着本该献给自己的头纱,落到了娜伊尔的手中,王座上的女人神色晃过阴沉,手中盛满鲜血的器皿,也随之动荡。
等到祭祀结束,那褪去鳞雪祭神装的神旦,被人拉扯着头发带到王神寝殿,王神苏伊尔,萨耶名义上的母君,靠在青金石雕刻的高背椅上,冷眼望着因鞭挞而惨不忍睹的身躯,命令他爬过来。
“王君……”
“抬起头来。”
那张苍白的小脸上,鲜血与泪痕同在,苏伊尔抬起脚掌,如宽恕罪人的高傲神姿,踩在他的头顶。
“我真是小看了你,萨耶,你敢勾|引我的孩子?”
“我没有……”
“没有?”
苏伊尔冷哼了一声,脚上的力气也陡然加大。
“咚——”
一声唐突的闷响回荡在寝殿,看着被踩在地上的头颅,苏伊尔抬起眸光,远处的门帘轻晃,门缝后的目光若隐若现,她冷呵了一声,蹲下时,温热的手掌紧紧捏住了那张脸,凑近低声道:“还说没有,她们都来了。”
萨耶翕张着嘴,一字未吐,只觉得眼帘沉重,意识朦胧,就连疼无知觉的身子,也被绞肉的石磨挤压。
“有些事,你要忘记,但也不能完全忘记。”
苏伊尔拥紧了怀里的虚弱呼吸,对上躲藏在晦暗中的那双湛蓝眼睛,她抿眼笑了笑,启唇将残忍的事实话语,烙印在殿内殿外,每个人的心中。
“神旦,是生育神偶,一生的使命,就是为王神诞下子嗣,衍续氏族血脉。”
“神旦碦利什耶,他太过弱小愚善,连只兔子都不敢杀,恐无法得到王神们的认可。而你,论能力、品德,与样貌,你都远在他之上。”
她缓缓凑近耳边,却不曾压低声量,“神巫说了,我的孩子,会是沧灵百年来,最具世人崇敬爱戴的王神。”
“萨耶,依你之见,神妲赫齐与神妲乌娜,谁会是神巫口中被人爱戴的王神?”
“不……”萨耶被憋得涨红了脸,无法呼吸,想要推开她的怀抱,却被她按得更紧。
“是吗,你也这么认为……”
在王神自言自语的喃说中,怀中的少年无力垂下手,晕了过去。不曾有过的回答,在王神煞有介事的感叹声中,变成了偷听者日后缠身的梦魇与执念。
在掌权者的身边,即便萨耶不曾主动介入权利争夺,却也被人如蹴鞠般争来夺去。
“母君爱我,王姐爱我……”望着那双浅蓝的眼睛,萨耶回过神轻喃着,“所有人都爱我,我要十倍百倍的奉还,回报,去应证自己值得……”
喧豗噫视十方鼓,万壑风雷送烟雨。
议和的船只停靠在岸边,玄凝弯着手臂,握拳递了过去,娜伊尔微微笑着,手扶着她的手臂,抬腿跨过了舢板。
“不知为何,本王与玄将军明明是初次见面,却总有一种无比玄妙的熟悉感。”
“是吗。”
“是啊,就好像,我们上辈子就认识。”
四目相视,那双碧蓝的眸眼,让玄凝想到了雪幽谷中的狼王,俯身挪动着爪子,观察她的反应,等候时机到来,从下方扑来,一口咬住脖颈命门。
“王君说笑,我的上辈子应该遇不到神。”
趁着转弯,玄凝不动声色用余光瞥了一眼,萨耶正提着繁琐花纹的厚重裙摆,试图跨过舢板,可能是头上的银冠太重,又或者是受面具影响,视野有所限制,他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找到安稳的落脚点。
察觉到眼神,天蜻撇了撇嘴角,上前递出了手臂,“神旦,这边。”
“多谢。”
有了支撑点,他的动作干脆了许多,不再温吞磨人,玄凝收回余光,身旁的娜伊尔还在浅笑着,笑容看起来比陶瓷烧得娃娃还要诡异。
议和过程漫长,帐中气氛一再陷入兵戈未动,硝烟先起的沉默,眼看着过了晌午,座下两国文臣还在为议和即为沧灵认降而辩论,玄凝沉得住气,她身旁的长公主早就捂着肚子,怨了无数回。
“叽里呱啦的要吵到何时,玄凝,你不是说准备了宴席吗,快让他们端上来,堵住这些人的嘴。”
玄凝瞄了一眼她的肚子,“沛王今早没用膳吗?”
“用了,但我是练完剑来的。”
“哦。”
她淡淡地转过头,气得天覃哑然,左右环视一圈,最后定格在穿了一身白黑的神旦身上,越看越想越是觉得生气。
这人怎么穿的像是要出殡似得。
难看死了。
像是感受到她充满怨念的视线,面具下的眸眼微转,天覃刚要挪开目光,那人却直接略过她的脸,望向了身旁。
“啧。”
“……”
“啧啧……”
又一声咂舌落地,玄凝将手中的樱桃塞进了她的嘴里,起身拍了拍手。
“吃饱再议。”
趁着侍者上菜的功夫,天覃拿起樱桃殷勤地递到她面前,“玄将军,来,本王也喂你。”
“沛王殿下。”
她的语气听着很是严肃,天覃不解地皱了皱眉,“怎么,你不喜欢吃樱桃?”
玄凝握住她指尖的樱桃,倾身伏在她配合凑近的耳边,“我出去行个方便,你在此替我主持宴席。”
“什么?”
她的手按在肩上颇为用力,天覃就是想站起来,也被蛮力强行定在了坐席上。
“去去便回。”
“她该不会是又要整我……”眼瞧着身影从后门溜走,天覃不放心的小声嘀咕着,一回眸,却见台下所有人都看着自己,连一直不屑施舍眼神的女真王,也投以端倪。
“各位放心,玄将军只是前去更衣了,一会就回来。”
不知为何,这话出现在这里,颇有欲盖弥彰的意思。
娜伊尔轻敲着桌沿,抬手指了指后门方向,示意身后的王侍出去看看,一直缄口不言的萨耶却先其一步站起,向将军座上的长公主弯身请道:“我想行个方便,女君可否指个人为我带路。”
一个两个的都行方便,天覃刚要嘲笑,负责守卫的天蜻却站了出来,“神旦,请随我来。”
是玄凝身边的侍卫……天覃僵住了脸色,不对劲,这两人该不会是要……
“萨耶。”
身影刚走出一步,娜伊尔叫住了他。
“王君何事?”
她抬起脸,将舌间咬碎的樱桃籽啐了出来,不偏不倚,溅到了他的裙摆上。
“快去快回。”
“嗯。知道。”
帐外金乌正盛,帐内的空气自从两人离去后,变得更加干燥乏闷,时间在里面也仿佛变得极其漫长。
天覃百无聊赖地夺走侍人手中的团扇,借着扑扇的错落,后撇着视线看了又看。
还不回来,甜点上的奶皮都要化了。
“裴柏青呢?让裴柏青进来。”
“殿下,裴宠他身体不适,在床上卧着呢。”
“没用的东西。荀迓呢?”
“荀宠前些日子借口生病,随吉将军回天景城了。”
“荒唐,本宫还在这里,谁准他回去的?”
“呃……是殿下你亲口同意的。”
天覃瞪了一眼女侍,“你什么意思,是说本宫记性不好?”
“殿下小点声,”荻花慌忙提醒道:“你今日的身份,是金城沛王,而非长公主。”
“哼……玄凝这人心眼小如芝麻,三番两次想要报复本王,说是为我着想,估计又憋着满肚坏水。你去看看,她怎么还不回来。”
话音刚落,后门传来了动静,方才还念叨的世子殿下,此刻正负手掀帐,一双冷冽双眼作山雪,与眉间的凌风呼啸纷飞,落在闷热的帐中,燥热的空气也降下了三分温火。
手中扇风的团扇缓缓停下,天覃看得眼不回睛,连耳边的心跳声都不觉得吵闹。
“沛王殿下,久等。”玄凝躬了躬身,转个方向又道:“无意怠慢,还请女真王莫要计较。”
娜伊尔悠然点着下颏,全然一副不计较的大度模样。倒是天覃,她低着头,神思不知道飘往何处去了。
估计是饿的。
想想自己当年练剑的时候,一天四餐都吃不饱,玄凝坐下后,便侧首道:“沛王殿下,你可开宴了。”
她坐在身旁,身上还沾了一缕别的香气,独立与她身上原本的熏香,像是两道缠绕平行的烟线,一道沿着光线攀升缭绕,另一道则在光下倒流瀑盖,闻起来很是特别。
“沛王殿下?”
她重复唤了两声,天覃忙坐直了身子,借着清嗓缓解莫名的心虚和慌张,“咳咳,既然玄将军回来了,那就开宴吧。”
“上食具。”
帐门从中间掀开,端着食具的侍人以相同快慢的步伐,陆续走进大帐,而在其后,帐门仍未放下,阳光铺下的粲金地毯上,宝石镶刻的银链,随及地轻踩的脚尖发出脆响,先是靠近门口的守卫,再是文臣武将,所有人都被动静吸引注意,扭头往门口看去。
头戴的银冠泛光闪烁,一眼望去,连投下的影子都似星河。
太过盛隽的光芒照在及地的裙摆,显露出蛇鳞般的透明纹路,顺着脚上穿戴的银链向上看去,脚腕处的铃铛小巧又精致,上面还刻着莲蛇缠枝的图案,玄凝一眼便认出,那是神巫一族祭祀祈福时专用的响神铃。
响神铃一步又一步清唱着叮零,流光鳞裙下,修长笔直的小腿随步伐若隐若现,玄凝皱了皱眉,移开了目光,正对上娜伊尔投来的视线,心中说不上来的诡异。
那双眼睛,带着观察时的冷静,又隐隐透出几分激动,像是,在期待她的反应,能与她预料中的一样。
显然她的反应并不在女真王的意料中,当下她只不过略皱了眉心一下,女真王的嘴角就落了下去,甚至连目光都变得阴冷,哪怕只是眨眼不见,玄凝却仍能感觉到陡生的失望与刻骨的恨意。
恨意是她,那失望呢。
帐中又一阵骚动,玄凝抬眸看去,萨耶已经走了进来,阳光似乎在他身上从不曾吝啬,总是施以满身的光芒,再任由他的骨骼棱角肆意切割,哪怕只留下一小片,落在耳尖,也堪称绝笔。
单单是那双随裙摆走动的硕美长腿,就足以惊艳四座,但他摘下了面具,披戴上了头纱,一如她初见那张脸时的形容——美得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神祇。
亭亭玉履,步步华莲,珰珰耳鬓。碎玉妆点一尺腰,半抹鳞甲半鲛绡。身似泮岸蒲苇雪,墨燕芳草篦寒霜。山色湖光描眉眼,月钩川黛刻鼻胭,着色远人间。
往日对棠宋羽颇有微词的云泥,此刻瞧见那张脸盛装后的绝绝,也睁大了眼,目不斜视的在旁边小声嘀咕着:“夫人要是穿上白凰羽衣,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话语传到耳中,玄凝的视线依然紧跟着身影,神思却早已回到了红福庄中,锁在昏暗衣箱,终年不见天日的白凰羽衣。
思绪飘然,目之所及的回答与心上人的哭泣,同时在脑海浮现。
[漂亮又有何用,用到了带上,用不到,就丢弃在四不透风的角落,任由它蒙尘黯淡。]
[抱歉,我不能与你回去。]
借着方便之由溜出,玄凝没等多久,就等来了他的回答。
萨耶停在阴影处,隔着由金乌投下的光墙摘下了面具,露出额间的淡红神纹。
“如你所见,我是沧灵国的神旦。依照神书誓言,我的肉身属于白皑土地,我的灵魂将追随王神,游荡云海之间,守护沧灵万代冬夏,直到神民,再无需我。”
“依你呢?”
在一瞬错愕的眸光中,玄凝一扫心中的犹豫,迈过阴暗交汇的光线,抓住了他的手。
“依照你心中想法,会是什么回答?”
“一样的。”
毫不回避的目光,一刻都未曾有犹豫,在说完一遍后又复述的坚定语气,玄凝放开了他,转身后脚下走得急切,连他的呼唤都作风声。
身后似乎有东西倒地的声响,玄凝心中挣扎,转眼蹉跎,那生长在雪地中的洁白生命,此刻正跪在地上,捂着身子急喘。
[既无需我,何必施舍。]
她毅然离去,日轮滚滚碾过云层,萨耶捂着不时抽搐挛缩的腹腔,撑身站起,笑意寰过天地眼,凄泪落无声。
“玄将军。”
觥筹交错,满座客套的相敬饮声中,萨耶端起案上的酒壶,为自己斟了满杯,捧起时,甚至洒了几滴在脚背上。
“我敬你。”
“军中禁酒,神旦美意,本将军心领了。”
“我知玄家军禁酒,此杯,无需将军同饮。”
说完,他低下头,将手中捧着的酒器,饮而露喉,几滴红酿挂在下颏,顺着脖颈滑落不见,直到他放下酒爵,台上的女君始终冷淡望着。
“神旦大人真是好酒量,不如,我的那杯回酒,你也代本将军喝了。”
“好。”
萨耶拎起案上的酒壶,掀盖而嗅,沉沉笑了两声,“听闻玄将军海量,那我此杯代酒,当饮壶中。”
眼见着他要对壶口酌灌,娜伊尔抓住他的手腕,“萨耶,不可无礼。”
他皱眉甩开她的手腕,高举着酒壶走向台中,“玄将军不会计较的。对吗,玄将军?”
望着那张微微泛红的脸,玄凝想起温汤池中,醉醺的红脸,靠近时的低喃,以及因胡闹而按在水下纠缠的苦涩唇舌。
“嗯。”
萨耶勾着嘴角,捧着酒壶,将壶嘴对准了自己。帐中一时安静,安静到只能听见他喉间反复的吞咽,听见众人的凝视,如沼泽长出的藤蔓窸窣攀沿上身。
“萨耶,够了。”
娜伊尔垂着眼帘,声音听着却有一丝颤抖,玄凝看着两人,捧手笑道:“女真王对神旦可谓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今日只要王君签下认降书,待到两国和平,百姓安定,本将军一定会为两位的喜事,送上大礼。”
“谁的喜事?”不等娜伊尔开口,萨耶放下酒壶,抬头问:“玄将军要再娶了?”
“……大胆。”
台下金临知府与下属面面相觑,谁人不知这位从天景城来的世子殿下,有个刚娶进门的美夫人,他这么问,相当于在说世子殿下房中无人,这不是在咒人家夫人死吗。
“我夫人而今不过十六,身子虽不似沧灵男子健硕,倒也康态无疾,神旦莫要在此借酒胡言,妄议我的夫人。”
仗着嘴巴沾了酒气,萨耶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得,玄凝皱着眉头,刚想命人搀扶把他回去,他却胆大包天地上前,索要被收走的弯刀。
“你要刀作甚?”
“剑也可以。”
“有何用处?”
“献舞。”
玄凝愣了愣,一旁坐着的长公主兴奋地倾身问道:“何舞?”
“马刀舞,又名,破阵。”
话音掷地,娜伊尔隐隐变了脸色,他是要为谁舞刀,又是破谁的阵,如何难猜。
死到临头,居然还要忤逆她的话。
“马刀舞,我阿父当年跳……”身后有人戳了她一下,天覃立马改口道:“挑了个好日子,也曾带我看过。”
双刀起舞,刀光好似流水婵娟,鹤影追星,而舞者身段轻盈,步伐如荷上珠玉,寸而不落,游刃有余,观赏下来甚是美哉。
此舞需自幼练体,腕上有力,而近年天景城中时兴纤身露骨,鲜少有人会花费数载光阴练体,即便是学了舞式,充其量是提着两把薄如菜叶的软刀,原地绾花,真要走起步来,就成了提刀逛菜场,进退维谷,左右尴尬。
宫中传闻大都沧海一粟,而有关天子与先王后的感情传闻,倒是在口口相传中十年不衰。
先王让位,二公主登基执政,却因武将之身,事事受朝中文臣牵绊,包括予长公主的阿父——西南巫蛊圣王之子阿莲祐,冠以“父后”称谓,都被大臣连续上奏了半月,气得天子回回下朝都拔剑砍木桩。
阿莲祐见天子终日气结不爽,便以刀为袖,地砖为棋盘,在长公主五岁生辰宴上,作英王破阵舞,献与天子。
天子凤颜大悦,当场封其为后,执手受群臣朝拜。往后每年长公主生辰,阿莲祐皆以此舞祈福祝佑,直到……琼国多地爆发蛊害,天子大怒,抓族人,囚圣王,不出两月,西南巫蛊一族,除了阿莲祐,皆被屠的干净。
之后的之后,宫中禁演马刀舞,如有违者,轻则逐出宫门,重则砍去手脚,流放荒地。
“想不到今天,本王能再次看到此舞。”天覃转过头,挪了挪眉眼示意,“玄将军,机会难得,错过可就不知何时再见了。”
目光焦点中的女人沉默不语,娜伊尔暗中攥紧的拳头,轻悄松开。
心怀私情,才有所避讳。
“萨耶,莫要为难玄将军,议和之宴,舞刀弄剑实属不妥,不如你就跳你擅长的祭神舞,给在场的各位大人助助兴。”
身影无动于衷,娜伊尔咬牙又唤了一声,“听话,萨耶。”
他好似听不懂自己的语言般,只身定在原地,玄凝还在揣摩他为何执意,一旁的长公主擅作主张,扬声呼道:“来人,拿刀来。”
“……”
她不发话,台下无人敢动。
玄凝无声叹了口气,抬眸瞥道:“听不见吗,呈刀,换乐。”
呈递过来的弯刀,比她的逍风要重,拿在手上颇有些份量。确定刀刃上没有任何毒物,玄凝才放心将弯刀还给了他.
“神旦,请。”
双手捧刀,离去的指尖似是无意,划过她指尖戴着的狼牙环,玄凝蹙眉望去,他似乎笑了一下,短暂到让人以为是错觉。
“将军,你知道在沧灵民间,女子摘下男子的指环意味着什么吗?”
“……”
显然她不知,而萨耶也知她不知,才会用带有弧度的嘴角,淡淡道:“意味着,她想与他繁衍后代。”
“?”
难怪他当时生气……玄凝坐回案边,手拈着指环若有所思。帐中鼓声轻响,琵琶试鸣,身影摘下头冠,墨染的青丝落了满身怀,他从窄袖中拿出了一条发带,上面不知是故意做旧还是怎的,看起来破破烂烂的,被火焰烧灼的焦红边缘,似乎还沾带血迹与金色暗纹。
嗯?玄凝仔细盯着时隐时现的残缺暗纹,总觉得眼熟,还没来得及细想和追溯,鼓声一下接着一下重敲,将她的注意从崖边萧瑟的寒风中强拉了回来。
身影已经绑好了发带,弯身将其中一把长刀放在正中间的地上,后退了四五步,单手握着长刀竖于背后,双腿微并,脚尖轻轻踮起,抚刃的手随鼓乐缓缓而升,远远望去,像是一条蓄势待发的蛇,在戛然而止的乐声中,一口咬住了刀尖。
弹指清脆,三弦琴声骤然响起,三两急促铮铮,身影只手侧翻,白裙如缥缈云海,随着琴声接连翻涌成花,掌心再次落地时,萨耶拾起了弯刀,绾花转身,拨开格挡,动作一气呵成。
笛音冽然长啸,刀光晃过的眉眼凝重,身姿如临战场,一边阻挡着敌人的进攻,一边挥砍着弯刀,解决身后偷袭的敌人和箭羽。满座虽惊叹,却无人拍手叫好。
这正是一月多前,面对沧灵军不知疲倦的进攻,连续三夜不眠不休与之奋战的玄家主帅与士卒。
她人不敢,长公主倒是完全没多想,不仅拍手叫好,还用胳膊肘捣着身旁的玄凝,“哎,想不到他还真会跳,这身段,这刀法,你家中那位怕是学也学不会。”
“他既已会琴画,何必学刀舞。”
“琴声再优美,作画再生动,也总有听腻看烦的时候。”
天覃朝她笑了笑,“玄将军不妨学我,多备几个新鲜玩意,用不上也能看个乐。”
“哼。”
玄凝冷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乐声齐奏,台下的步伐愈发急促,手中舞转的长刀,在常人眼中只剩下了闪烁金光,只有在昆仑待过几年的玄凝,发觉了握刀的手腕,随绾花越来越低,像是太重抬不起来似得。
玄凝未曾见过刀舞破阵,以为是设计好的舞式,便也没有在意,继而打量着娜伊尔,她依然面带着微笑,盯着场上旋转的身影,不时端起酒器品尝。
难道她先前判断有误,女真王此来,是真心议和?
倘若她议和心诚,降书一签,此宴,应该是她与萨耶的最后一面。
座上百感交集,台下刀光缭乱。过快的锋刃挥断了几根青丝,又被转动的裙摆掀起,与刃风作舞。
印有殷红神纹的额间,细小的汗珠正渐渐凝聚,琵琶催得声铮铮,脑海天旋地转,体内的脏器疼如刀绞,轻盈舞步也渐渐凌乱。
乐声震耳,足以掩盖住凌乱不堪的喘息,萨耶正感到庆幸时,喉间突然涌上一口腥血,他急忙咬紧了牙关,趁着跪地翻膝旋刀,强行吞咽了下去,不让毒酒污浊的血,玷污了杏花双眸。
这是……为你的第一支舞。也是,最后一支。
今后红尘过眼身姿千百人,阿凝,你的目光会为谁停驻,为谁不舍。
可否……只为我……
罢了。
弯刀陆续抛掷半空,她的目光始终紧追着他,落下接住时,带着欣赏和惊艳,以及难掩的骄傲。
至于为谁骄傲,他已然不再在意了。
至少现在,她的目光,正紧紧追随着他。
心跳几近破开胸膛,握刀的手禁不住颤抖,不知是谁将他残存不清的意识斩碎,挥洒在上空,萨耶看见阳光下靠近的面容,听见自己的心声,不堪如雪落。
追随我,凝视我,褫夺我。
用你心尖的赤火,重燃我所有躯壳。
让我身怀赤|裸,
让我的灵魂,永坠春河——
“殿下小心!”
弯刀随旋转的白影而来,剑身出鞘,寒光岌闪,然而下一刻,紧握着剑柄的手,陡然停在了半空,迟迟没有下一步。
刀刃破开了脆弱的皮肉,滚烫的血液飞溅在冰冷石雕上,染红了上面的重明双目,顺着凹槽滴落,其景犹如泣血。
零星斑驳的血滴洒落在脸颊上,玄凝愕然看着身影重重倒在面前,她的脑海,似乎被昆仑高山上的崩雪覆盖,一片冰冷空白,无法呼吸,连身体都无法挪动分寸。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听见,一声痛心疾首的呼喊。
“萨耶!”
筵席上的惊呼声撕心裂肺,娜伊尔慌张站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向血泊中,满目悲愤道:“我说过,我不会把你交给她们,你为何不信我,为何要犯傻做出自裁这种事情!”
萨耶,自裁?
“快请军医!”天蜻率先反应,慌忙回了鞘跑去请军医,云泥想跟上去,却被她推了回来,“你留下来,以防有变。”
“好,快去快回!”
帐中纷乱喧嚷,玄凝垂眸望着倒地不起的男子,那喷涌而出的鲜血,犹如盛开在冰原初春时,遍地的凌冰花。
伤的这么深,怕是等不到军医赶来了。
“呵呃……”
还在涌出粘稠血液的嘴唇,含糊不清的说着什么,沾满腥红的颤抖指尖,刚缓缓抬起,就被娜伊尔抓在手心,按在了脸庞。
“不……萨耶……你不能死……”
“……”
生死诀别,落泪不舍。
好一幅凄美壮丽的画面,跟话本里的插图似的。
玄凝半垂着眼帘,盯着指尖的狼牙环想道。今日过后,怕是无人不知女真王与神旦情投意合,而她,则成了棒打鸳鸯,使二人阴阳分隔的罪魁祸首。
如此想着,她的嘴角,便如盛暑摘下的茶叶,用淘金的沙水煮沸,强行灌下,苦涩难鸣。
“咳!咳咳……”
又是一股鲜血随着喉头震颤,从嘴里喷涌,几滴溅在娜伊尔的脸上,她俯下身,眼中的情深,冷的彻骨。
“用自裁代替毒发,用更瞩目的死亡来掩盖另一个死亡……萨耶,我真是小看了你。”
声音紧贴着耳边,萨耶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朝重明鸟的方向望去。
那人垂着眼眸,不知在想什么。他动了动唇,想要唤她的名字,可是血液堵住了他的喉咙,呼吸,身体正因窒息和失血,一点点陷入冰冷与麻痹。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凝望她的眉眼。
为什么不看过来……
是因为他现在的模样,过于丑陋恐怖,她看了,又要做噩梦了吗……
“啊……”
声音细微的仿佛虫嘤,重明鸟下,低着的目光猛地抬起,片刻,闪身直奔而来。
娜伊尔眼色一冷,刚要将萨耶搂紧,那快如厉风的身影直接从她怀中抢走了人。
“你做什么!”
玄凝将人放平在地,双手紧紧按住了脖颈上血流不止的伤口,惊恐的眸中,紧张与焦灼是映红的潭底。
“你叫我什么?你刚刚叫我什么?!”
“玄凝,你放开他!”娜伊尔抓住她的肩膀,想要将人拉开,却被她直接甩出了几步远。
“滚!再碰我就杀了你!”
“杀我?好啊!杀了我,让全天下人都知道,金琼是个出尔反尔口血未干的卑鄙之国!”
话音落得响彻,密不透风的帐中,火焰与腥气缠绕,焦烟迅速弥漫。冷峰山下,阴鸷的眸眼微转,一时间,出鞘如急雨哗然,利刃相碰如琴弦铮铮。
一道突兀的寒光,慢悠悠从众人脸上晃过,空位旁边,一直缄默旁观的长公主天覃,手提着长剑,泰然自若地穿过刀剑相向的侍卫,走向微微皱起眉宇的两人。
“虽然本王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但让她如此动怒,想想应该不是什么好话。”
她抬起手,剑尖直指娜伊尔的脖子,“既然你能听懂琼语,那就竖起耳朵好好听着。”
“议和一事,本王从前就不赞同,奈何玄将军心地慈悲,胸怀仁义,总将她人之苦,视作自己的责任……”
依然紧捂的双手上,有冰凉小心翼翼触碰。玄凝低下头,泪水划过的眼角红痣灼灼,“萨耶”望着她,颤巍巍的手摸到她指间上的突起,布满血渍的脸上,艰难显露出几分笑意。
一颗欲要挣脱泥潭的心,在他墨色眼底,俞渐深陷。凝望着他的眉眼,玄凝俯下身,轻声问道:“是你,对吗?”
滴血的下颏轻点,又摇,她眼中的波澜,如海上风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是又不是……什么意思?”
他似乎不打算告诉她,只闭眼摇着头。
“我现在脑子很乱,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用手写也行……”
她语气恳切,奈何那双眼睛闭上后,就再也没有睁开。
“棠宋羽?”
玄凝试探地叫了一声,那人毫无反应,她又试着唤了几声“萨耶”,他还是没有任何回应,只有停留手背上的指尖,在她紧张的低呼中,无声滑落在血泊中。
“所以识相的话,女真王还是趁早在降书上签字画押,然后抱着赏你的救助粮草,滚回你的老鼠窝。”
无知无畏如长公主,一番话下来,娜伊尔和使者的脸色黑压压一片,瞪着阴狠的目光,恨不得将人分食了。
“你到底是谁?”
听完使者的翻译,天覃扬着下颌睥睨道:“我乃琼国长公主,陛下钦封的长沛王,更是国之储君,未来的天子。”
“未来天子……就你?看来没有我,你们琼国气数也已走到了尽头。”
“你!”
对方的嘲笑毫不掩饰,天覃看了眼地上的人,咬了咬牙,硬生生把怒火憋了回去,“无知鼠辈,本王不跟你们一般见识,这降和书你们到底签不签?!”
“慢着。”
天蜻带着军医急匆匆赶到时,议和的营帐中不知为何,出奇的安静。
掀门而入,沾满红血的玄甲在光下幽幽冶艳,有人置身血泊,如炼狱赤鬼般低鸣。
“五日后,全线攻城。降可活,反抗者,死。”
本章引用:
[1]“喧豗噫视十方鼓,万壑风雷送烟雨。”出自——《虞仲通判以溪声名轩约同赋》[宋]李弥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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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Chapter.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