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声吵得人无法安宁,玄凝披上薄衫,帐外游云逐月,皎白暗淡,驻足仰观时,身后脚步声轻盈,不出意外的,是上次大雨过后,就一直心事重重的天蜻。
“殿下。”
“你也睡不着?”
“嗯。有些事,憋在心中苦思冥想了许久,却不得解惑。”
“是关于我的?”玄凝回眸看了一眼,“看来是了。”
帐中的安神香已经燃尽,空气中处处是余留未散的温度。玄凝拎着茶壶,为面前的两盏空杯倒上半杯温水。
“归根结底,你想离开,不是因为无法保护我的周全,而是无法理解我所想所为,对吗。”
“两者皆有,对于天蜻而言,保护殿下是首位。对于梦泽而言,殿下是何种样子的殿下,是决定首位的关键。”
玄凝淡淡“嗯”了一声,茶壶落木,她举起杯盏,放在嘴边抿了一口,就好像杯中清澈的并非温水而为新酿。
金临城墙上血迹斑驳,城下士兵尸骨未寒,而身为一军主帅的玄凝,却与沧灵使者共商议和之事,并为表诚意,归还全部战俘。
“自从议和消息散开,军中无不传世子殿下胆怯畏战,心有所私。倘若殿下当真坦荡,难道不该如处理‘幽鬼将军’流言一样严肃以待,雷厉风行,找到散播消息的人,遵照军规处置。”
“幽鬼将军一事,是借流言寻叛徒。而今日在背后指责我的,无一都是对我感到失望的将士,她们一无过错,二拥报国赤忱,我若惩罚,才是让她们真正寒心。”
天蜻颦眉思索了一会儿,“那也不可毫无作为,风吹草动,殿下在军中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倘若此事传到天子耳中,庄主在朝中怕是又要为难了。”
“前几天,阿媫来信说,天子头风发作,卧床休养,朝中大小国事,皆由黄靖宗与内阁代为批阅决策。”
“什……”
女君微微颦眉,天蜻连忙抿紧了嘴巴,不让震惊过于外散。
她跪直了身,极力压低了声音凑近问,“何时的事?”
“信上说是六月初。”
“是我们引诱黑鹫渡河的时间?”
“嗯。阿媫说陛下此次头风发作的时间有些蹊跷,让我尽快结束战局,率大军回城。”
天蜻恍然,“所以殿下才会主动议和……”
“我本就有停战之心,阿媫的信,不过使我更加坚定罢了。”玄凝举起杯盏,抬眸盯道:“此事莫要与任何人说起。一旦走漏风声,后果,你我都担不起。”
“是。”天蜻低下头,“今夜我是来与殿下谈心,并未论及其它。”
“嗯。”
离去之时,天蜻停在屏风入口,回眸望见世子殿下仍坐在茶案前,神情若有所思,她忍不住道:“殿下,我还有一事。”
玄凝回过神,余光瞥道:“什么。”
“沧灵来势汹汹,攻城三月可见其心执着。殿下议和之心倒是真诚,但依属下这两天的观察与拙见,沧灵野心勃勃,志不在和。”
“你是不是觉得,她们假借议和之由,故意拖延时间,等到军队粮草到达,她们便可将战局延续到下一个隆冬。”
“是。殿下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答应使者,给其三日考虑时间。”
“为何……”玄凝摸上戴在指间的狼牙环,喃喃道:“因为,我心有所私。”
“这三日,是我给他的考虑时间,不是给女真王的。”
“考虑?殿下想做什么?”
“我想带他回去。”
“夫人他知道吗?”
指尖凝滞了一瞬,玄凝抬眸望着烛火,“来此地半年之久,我未曾收到过他一封家书。”
“他要么是死了,要么是不好意思,要么……他又借玉石之力,守在我身旁,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承受着本不属于他的命格。”
“哪怕他生气怨我,我也想弄清楚。萨耶与棠宋羽,究竟因何相像。”
怒火点燃了暗夜。
不顾神巫的劝说,在几道清脆掌掴后,象征王神罪孽的沧灵神旦,被人按着头颅绑住了手脚,扔在众人面前。
“神旦萨耶,出卖伊尔王室,背叛自己的子民与国度,现我以神妲之身,遵照神书宣罪章处以火刑,请创世神女娲见证,请王神见证。”
罪人匍匐着跪起来,几双手扒去他的衣物,带了尖刺的柔软藤条,缠绕在手臂与躯干,一圈又一圈,使其本就不堪目睹的体肤,勒红了一道道年轮。即便如此,那位罪人没有任何挣扎反应,仿若侍神般谦卑低着头颅,眸中暗无颜色。
四周安静地可怕,没有人开口求情,亦或是能为他求情的人,被有形或无形的手捂住了嘴巴。
窒息是巨蟒,火焰是白蛇。
前者绞紧五脏六腑,让人置身冰河上苟延残喘。
后者蜿蜒着柔软身躯,顺着指尖向上攀沿,游走在布满伤痕的肌肤,爬上肩膀,盘旋在曾被利箭捅穿,几近愈合伤口,烤炙着挂残的脸颊。
噬咬无声,痛苦神色盘踞的眉心紧皱,周身视线比冬月的朔风要刺骨。
坐于台下的娜伊尔目光漠然,沉落的嘴角依旧挟着愠火。她站起身,拿走执刑人手上的火钳,在跪着的人脸前晃了晃。
“还记得她当年是如何对你的吗?萨耶。”
娜伊尔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被白焰烧红的铁尖,如挥剑般在空中来回画着月弧。
“就因为你故意输给碦利什,她将你关在崖边的牢洞中,不许任何人送食物和水。”
“你被关了十四个日夜,第十五天,我杀了守卫,进去时,你待在洞穴的角落,像条阴干发霉的鱼,浑身散发着臭味。”
那一刻开始,娜伊尔的心中,悄然种下了杀戮的种子。
“无法反抗的人,我来为你除尽,无法触及的位置,我来为你占据,登基大典上,我赐予你独一无二的狼鹫神面,予你与我相同的地位,财富,和军权。”
手中的火钳,对准了那张脸上刺眼的伤疤,眼底那抹清澈的蓝,早在数年前,她背着人走出崖洞,封禁在身后无数尸骨堆砌的牢山中。
“我对你一再纵容,不求你爱我如我爱你,只盼你奉身时,心中少些不愿与难安。”
“可你却爬上了敌人的床榻。到底是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用这种下作卑鄙的方式侮辱我。”
通红的尖锐夹紧了伤疤,红与白的交接处嘶嘶作响,墨蓝的湖面上,群鸦高飞,落在潮湿的枝头,喑声呕哑。
一滴泪从火光滑落,火焰扑闪又聚,溢出紧咬牙缝的闷吼声,逐渐撕心裂肺。白月不忍,躲在层层乌云后。再未出现。
娜伊尔半蹲下身,靠近脸边,深吸了一口气。
“真香啊……看来琼国人待俘虏不薄,几日不见,你身上的肉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不知道吃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过于疼痛而模糊了的视线,斜斜垂落于同样置身火焰的面帷,来人将刀锋置于绽开的皮肉上,倏尔一道闪电劈下,存放白焰的石桶顷刻化为裂石齑粉,与滚烫的白焰迸发飞溅。
焦烟弥漫,风声肆虐,尖叫与高呼声中,王侍找到了被巨响吓怔的娜伊尔,慌忙带着她后退远离。
无人注意的角落,被烈火烤炙的干涸嘴角,轻轻勾动。
“萨耶!”匆匆瞥见身影还在雷暴之下,离去的娜伊尔甩开王侍的手,刚回去一步,空与地之间接壤,一条迅疾难察的蜿蜒红光,在眼前炸开了百丈高度。
“神天发怒,降下警示,如此,王君还要执意杀死神旦吗。”
不知何时出现的神巫,站在一旁冷不防地质问。她的说词,娜伊尔不愿接受,神天似乎洞察她的心思,将罕见的景象现于人世。
烟尘弥漫的火光下,接连不断的闪电劈打在周围,每一道都精准避开了跪在地上的身影。泥土纷飞扑盖,熄灭了他身上的火焰,将其滚烫焦化的体肤包裹在冰凉之下。
“怎么可能……神书上不是说神天只会为妲现世吗?他一个男旦凭什么获得神天的倾目!”
“神书由人编写,而非神灵。当初王神苏伊尔之所以选他为神旦,就是因为他的身上曾有……”
话未说完,神巫像是陷入回忆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声音轻飘传到耳中,仅仅一瞬,娜伊尔惊颤了瞳孔,上手掐住了神巫的脖子,冷声恐吓道:“你再敢在本王面前提她,我就割了你的舌头剁碎喂狼。”
玛瑙石珠下,血雾迅速在眼底蔓延,被蒙蔽双目的神巫,嘴角牵引着,向上扯吊一张诡异笑脸。
“他的脸,你也敢毁?”
娜伊尔惊恐地退后半步,“你这是……”
“神巫”轻抬起手,隐蔽在黑云下的蛇电瞬间聚集,坠落时耀眼如飞星,交织缠绕在结印的掌心。
“神天不会倾目世人,所谓的为妲现世,不过是一群闲着没事的人故弄玄虚罢了。”
她独身走进雷暴中心,垂眸望着倒在地上的人,掌心的交缠,化作赤火钻进土壤,顷刻又从周身地面破土腾冲,光芒直奔九霄。
“说了多少遍,你再这样,我就不来了。”
那张血肉模糊的脸,在赤色的光芒笼罩中,逐渐重生愈合。“神巫”跪坐在身旁,抚摸着带有笑意的苍白嘴角,合上眸眼,无声俯下身去。
冰凉与温暖相触,赤红色的大地,由深及浅的震颤。
漫天纷飞的火焰颤抖着坠落,翩翩红梅落在乌黑发间,转眼消失不见,勾起的指节顺着光滑发丝游走,“神巫”撑着脑袋,随手捻起一簇发尾,在昏睡的脸上画着弧线。
“罢了,看在你模样可怜的份上,这次就不与你计较,再有下次……”
手上动作一顿,她眼中的千万光景,不过一瞬眨眼。
“居然是最后一次吗。”
她低眸笑了笑,“看来,我已经想通了。”
最后的乌黑从指缝间溜走,风暴被雷电撕扯粉碎,散落的尘埃终将在漂泊的大雨中,回归高天之上。
雷电无声无息的消逝,皎月出云,耳畔身后,脚步声窃窃。
“你究竟是谁?是神巫还是……”娜伊尔皱眉望着地上的萨耶,“能召雷电,又能使伤口愈合,你来自神天?”
烟雾中,有人冷笑了一声。
“神天之外,亦有灵渊。”
“灵渊……灵渊……”娜伊尔喃喃着名字,脸上瞬间血色全无。
沧灵国之名,源于洞中石壁记载的传说,数十位大巫耗时百年研究,才得以将上面的故事,以后人熟知的沧灵文字记录在神书中。
上古灵渊之境,魔祟邪神盘踞。后有一方神天之首,不忍观其残害人族,召集八天武神共同征讨。
双方交战上千年,万神身陨,而魔祟稀余。灵渊将败之际,邪神假意顺服神天,借机弑取太子神丹,获得无穷尽神力,一举吞噬八天崇神主。
蛇性贪婪记仇,此后短短数年,邪神接连吞噬两界四天神主。其原身胀大百倍,硕而蔽日,终在吞噬五天澐洞时,灵丹碎裂,爆体而亡。
邪神虽死,神天恐其残力难消解,日后化形作祟,便将残力封印在人族大巫体中,并赐予与神天沟通之能。后因人类冲突,神巫一族逐渐脱离人族,远居山野深林。
能够占据神巫身体,使用通天之能,娜伊尔就要念出那个隐藏在古老文字中的姓名,“神巫”摇摇头,作了个噤声手势,
“小王君,有些名字,我早就不用了。”
“什么?你果然是……”
在娜伊尔惊疑声中,“神巫”抬起她的下颏,捏在指间细细端详。
“你会记住我的新名字,娜伊尔。就如同,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曾经的名字……”
“咳……”
昏睡的人喉间轻咳了一声,似有醒来的迹象,娜伊尔只觉得下颏一松,厉风迎面扑来,鼻腔被灌入风息而难以呼吸,耳畔的喧嚣声静止后,当她睁开眼,却见萨耶跪在地上,伸手试图接住什么。
他好像接住了,眼中的光芒闪烁了一下,双手捧着,如获至宝般蜷起手指,按在心口。
扎眼极了。
被异象暂时搁置的怒火重燃,众人合力将人重新捆上,脆骨声中,娜伊尔强行掰开紧攥的四根手指,将藏在里面的东西取出。
入眼是一片小小的,在手心发抖的花朵。
“花?”
方圆百里,不见花树,又是从哪飘来的一片,无色的花。
萨耶奋力挣开了身上的人形枷锁,朝她伸出手。
“还给我。”
“好啊。”
在询问了几人都得不到准确花名后,娜伊尔将掌心的花揉碎成汁糜,在近乎崩溃的眼中,丢落在地。
“邪神又如何,倘若她现在还像传说中一样,凭一己之力,使四界八重神天分崩离析,那她今日大可带你走,而不是将你留在这里,任人宰割。”
“不过,她倒是提醒了我,”娜伊尔蹲下身,将黏在手心的花汁,抹蹭在晃过黯然的脸上,“神旦的这张脸,留着还有用处,毁不得呢。”
“你会死无葬身之地的,娜伊尔。”
那双阴冷的黑色瞳眸,与脑海中奄奄瞪大的瞳孔重叠,娜伊尔桀桀笑着,笑声逐渐嘶哑,“太好笑了,萨耶,这句话,从你的口中说出来,真是可笑至极。”
她倏尔凑近,神情狰狞,“到底是谁死无葬身之地,萨耶,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