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成岸没动,我也不好胡乱答应。
两个侍女提着一个食盒推门进来:“夫人,这是您要的点心。”
点心?
我何时要的点心?
原来许成岸方才是在给我要吃的。
侍女点了灯,出去了。
“谢谢。”
秉持着过分矜持就是矫情的原则,我主动向许成岸道谢。
然后迫不及待下床。
只是不知是不是饿到头发晕,我一个脚滑,差点从床上来了个倒栽葱。
我暗骂自己犯蠢,没被歹人折磨死,难道要摔死在这床下?
电光火石间我下意识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即将到来的疼痛。
似乎过了很久,我预想中的剧痛没有来临,而是陷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
闻到许成岸身上淡淡的血腥味,我才有了捡回一条命的实感。
他很快放开我:“当心。”
我再度闭上眼睛。
当真是饿昏了头,把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也不知现在装晕还来不来得及。
算了,摔都摔了,不吃白不吃。
我打开食盒,里面是四小碟精致的点心,有甜的,有咸的,有肉馅的,也有素馅的,怪精致的。
还有一壶冒着热气的红枣枸杞饮子。
吃饱喝足之后,我将灯熄灭,小心翼翼爬上床,这回顺利多了,安全回到了床的内侧。
“今日为何要替我挡酒?”
迷迷糊糊快睡着之时,我突然听到身旁之人发问。
声音低到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花了半日的时间,我的意识终于回笼。
为何要替他挡酒呢?
挡了就挡了,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我翻身仰面躺着,闭着眼睛仔细回想当时的心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最后只得敷衍他:“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你若是活不下来,我也难逃一死,自然要对你好一些。”
他没动,也没回应。
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我没再管他,自顾自睡了。
第二日,周无庸请的郎中终于来了。
郎中为许成岸看诊时需要观察伤口。
我亦步亦趋,跟着许成岸,扮演好他的“妻子”,并没有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直到许成岸的衣裳被郎中扯开一些,胸膛处大片裸露的肌肤跃入我的眼帘,我才意识到,似乎应该避嫌的。
我下意识就想躲,郎中却叫住了我:“夫人留步。”
许成岸望过来深深的一眼,仿佛是在无声提醒我:打起精神,好好演戏。
我被那双漂亮的眼睛锁住,竟然平白生出了些愧疚。
洛荷,清醒一点,被看了身体的人都没有不好意思,你有何需要避的?
我摇摇头,将脑子里纷杂的念头甩出去。
继续看许成岸脱掉上衣。
他脱得很艰难,纯白色的里衣被血染成了花衣。
背上的伤口尤其多,里衣黏在他的背上,根本无法剥离开来,最后还是郎中拿剪子给他剪开的。
怪不得他昨日沐浴花了那么长时间。
我还奇怪,这人怎么如此娇气,沐浴比女子还要仔细。
怪不得我一直都能从他身上闻到若有似无的血腥味。
都这样了,他竟还能撑着与那个周无庸周旋。
我自小怕疼,手破个口子都得哭好些天。
他伤得这样重,夜里竟也没听他吭一声。
郎中为他包扎了伤口,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十几瓶药,放在了桌上。
“夫人可按照我方才的样子,早中晚各换一次药,切记不可让病人亲自动手,一旦伤口裂开,那便前功尽弃了。”
什么?
一日三次!
还得我亲自来?
那岂不是要我日日去扒许成岸的衣裳,还得扒三次?
郎中目光殷切。
算了,早就同床共枕过了,也不在乎多这一件事了。
任凭脑海中百转千回,我面上一派镇定,点头应下。
郎中走后,我无事可做,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
许成岸依然是坐在靠窗的那把椅子上闭目养神,我就没这见过如他这般这坐得住的人。
年纪轻轻,定力却堪比寺庙里清修的高僧。
在房中用过午饭,那人仍是老神在在的。
我走过去,一一打开满桌的药瓶,并不看他:“我给你上药。”
行事作风如同一个强抢民女的恶霸。
他睁开眼:“我自己来就好”。
我坚持:“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我自己。你的伤一日不好,我就得多困在这里一日。”
他不再说话,我便当他答应了,去脱他的衣裳。
谁知他捂住自己的衣裳:“这个我自己来。”
我深吸一口气,遏制住自己想要与他理论的冲动,靠近他身边耳语:“你要是想被人知道我们不是真夫妻,你就尽管自己动手。”
重新站直身子的时候,我看到这人的耳朵竟然红了个彻底。
我挑一挑眉,我都没有不好意思,他一个大男人倒先矜持上了。
所幸他的伤集中在胸腹、腰背处,只需褪掉上衣就好。
上完药,在伤口处缠上纱布,再帮他穿上衣裳。
这一套做下来,我觉得自己的脸皮已经比长安的城墙还要厚半尺了。
厚点好,活得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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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多日过去,许成岸的伤已好了七八分。
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比他还要熟悉他的身子了。
许成岸也坦然了不少,我去扒他的衣裳时,他都能若无其事地继续看书。
若不是郎中嘱咐要我亲力亲为,我都怀疑他是不是以看我当劳力为乐。
一日晚饭毕,暮色渐浓之际,那周大人终于再度请许成岸过去,说是府中湖里的荷花开了。
我的眼睛登时便直了。
虽说名字里有个“荷”字,但其实我从未见过荷花,再加上在这屋里闷了月余,实在是待得人心烦。
许成岸日日坐在窗前那把椅子上,翻书一翻就是一天。
仿佛我们来这里是避暑一般。
而我在这屋子里吃了睡,睡了吃,无聊得头顶都快要长蘑菇了。
他却如同老僧入定,对我视而不见。
侍女过来传话的时候。
我就守在门后,眼巴巴盯着许成岸,说什么也要他今日带我一道出去。
要是他敢一个人出门赏风景,我就敢在这屋子门口一哭二闹三上吊。
耍赖也要让他带我去。
我是他“夫人”没错,可我也是个人啊。
不过,我准备的一肚子话都没派上用场。
因为许成岸还算有点眼色。
关上门,他便对我说:“收拾一下,我们便去吧。”
“诶。”
抱着一套漂亮的衣裳往净室走时,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
定是我听错了,事情有进展了,他该高兴才是。
果真是闷得久了,都出现幻听了。
今日是十五,明月高悬,万物都无所遁形。
这府中湖极大,不知费了多少人力才得,亲眼见到更为惊喜,此刻微风袭来,长桥绿波,娉婷荷开,煞是好看。
恰合了父亲教我读过的那句“荷花十里,清风鉴水,明月天衣”,是跟西域完全不一样的美。
原来书上说的都是真的。
许成岸与周无庸要在湖心的凉亭里谈话,我被许成岸半拉半推,拘着坐在这里,听他们谈话,谈的俱是我不懂的内容。
我百无聊赖,生出了离开许成岸顺着湖上长桥到处闲逛的心思。
我拉一拉许成岸的袖口。
没反应。
又勾一勾他的手指。
还是没反应。
我生气想起身时,反倒被他握住了手,动弹不得。
我狠狠用另一只手拧了一把他的大腿。
叫他装!
我确确实实用了十分的力气,谁知他竟还能面不改色与周无庸谈笑风生。
好,好个许成岸,白帮他上了这么久的药。
看来他是打定主意把我绑在这里了。
回去就跟他拆伙。
可惜了,美景就在眼前,却不能近观。
我十分惆怅,恨不得将脖子伸出二里地,飞到湖面上去。
周无庸却十分敏锐注意到了我的异样:“光顾着我们自己谈话了,这荷池还算能入眼?”
我诚实道:“多谢周大人,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
“侄媳若有兴趣,可在湖边四处走走。”
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再次确认:“当真?”
“当然了。”
我立时就要起身,许成岸却按住我。
“周大人,阿荷一向贪玩,可否请人看着她?”
我被按在座位上,有些不服气。
我又不是七八岁的小童,他怎么不找根绳子把我拴在他身上?
“还是贤侄考虑得周全。”
周无庸倒是一点就透,立马招手唤了名侍女跟着我。
明日便是立夏,这几日天气明显变热。
月色如水,我行至一处低矮的湖畔,往前探一探身子,拨一拨池水,池水凉凉的,让人不禁想整个泡进里面。
但也只是想想,父亲曾与我说过,看似浅的水边,下面也有可能有丛生的水草,不习水性之人极有可能被水草绊住,在看似平静无波的湖畔丢了性命。
我想起这一茬,不敢再贪玩,预备退后去找许成岸。
刚准备起身,不知为何,身子突然一斜,重心不稳,扑通一声便掉进了水里。
我扑腾几下,反倒离岸边愈发远了。
我呛了好几口水,好容易从水中探出头来,方才跟着我的那个侍女却不见了,只得抓住机会高呼“救命”,盼着许成岸能听见。
和莺说过,习武之人通常耳力也是上佳。
若是许成岸能救下我,我就原谅他把我拖进这乱局中的事。
就是不知他赶到之时,我还有没有气儿。
早知便不走这么远了。
我满心的悔恨,难道等不及从这牢笼里出去,便要溺死在这荷花湖里。
父亲、母亲应该早就到长安了,也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我被歹人掳走的事?
还有和莺,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吗?
呼吸越来越困难,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快要坚持不住了。
太累了。
放弃之后,会轻松一些吧?
我这样想着,便失去了意识。
重新感受到命还在的时候,我已经在岸上了。
浑身湿透的许成岸不停地按压我的胸腹,我吐出一口水来,终于意识清明。
大难不死的后怕劲儿冲上来,我不知怎地,张开双手便抱住了许成岸。
不论我怎么嘴硬,不知不觉间,他都已成为我全身心依赖的对象。
我感觉到许放岸把手放在我,轻轻拍拍我的背,似乎是在回应我。
“叫你跟着许夫人,你跑到哪里去了?”
周无庸不知何时赶来,训斥着突然又出现的那名侍女。
那侍女边抽噎边回话:“奴婢,奴婢见许夫人玩得高兴,便想去找周管家借一条船带许夫人游湖,奴婢知错了。”
“还不赶紧送他们回房间!”
我的腿软得不成样子,身下忽然一轻,许成岸已将我打横抱起。
回到房间,沐浴过后,我的灵魂仿佛才回到身体里。
想起许成岸晚间还未上药,我抓紧时间用布巾擦干头发出了净室。
许成岸已在另一间房内擦洗过,我依照往常拿着药瓶去扒他的衣裳:“你的伤口是不是又裂开了?”
他今日穿的是白衣,背上已能看见丝丝缕缕的红色。
他却不依,抓住我的手。
“怎么了?”
“方才你落水的细节,再同我说一遍。”
回到房间后,他就问过我,可我当时慌张得不行,已经没法分辨究竟有没有人在背后推我。
或许根本就是我自己掉下去的。
只是有一点我想不通,一直跟着我的那名侍女,究竟是在我掉下水后突然不见了,还是之前就离开了。
不然以周无庸的性子,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过她。
许成岸听了我的话,若有所思。
第二日晚间,周大人再次遣人来唤许成岸一起用饭。
许成岸已养伤月余,推杯换盏自然是少不了的。
“侄媳啊,我这贤侄对你可真是情深意重,我都派了侍卫下去了,他却非要亲自去救你。”
“让周大人见笑了。”
旁的话我也不好再多说。
“夫妻之间,不就是互相扶持?”
许成岸端起酒杯回敬周大人。
夫妇一体,这是父亲母亲常说的,我也跟着站起来,干了一杯。
酒过三巡,那周大人终于醉了,肯放我们离开。
许成岸眼中也不甚清明,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我身上。
回到房间,关上门之后,他却挥开了我的手,径直往那矮塌走去。
我见他走路都有些不稳,叹一口气,算了,不跟醉鬼一般见识。
我拉住他:“你还没上药。”
“不必了。”他又挣脱开来。
我实在不解:“你怎么了?”
“你离我远点。”
这人耍什么酒疯:“你究竟怎么了?”
“你离我远点就好了!”
昏黄的灯光下,我突然看到他额头上大汗淋漓,伸手去摸时,却被他一把甩开:“我叫你离我越远越好,你没听见吗?”
我的手指瞬间撞上桌子边缘,钻心得疼。
眼泪霎时就涌出来了。
眼前一片雾蒙蒙,我却瞬间清醒了。
都说酒后吐真言,这些日子的一切,果然只是精心营造出来的假象,明明是两个人在演戏,其中的一个却当了真。
明明一开始就是被利用的关系,却还在奢求什么真正的情分。
洛荷,你真是个大傻子,傻得明明白白。
“荷花十里,清风鉴水,明月天衣”出自张可久《人月圆.会稽怀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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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