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悟 第63章 故人

林中响起凄厉的鸟鸣，听起来倒像是枭类，自幼在北境长大的金苓很是不惯，下意识搓了搓胳膊。

她家大小姐本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这时也转过身，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肩膀。

黎明前的黑夜总是格外令人心神不宁，像无法醒来的噩梦。

马上就要到花衣女同伴约定的时间了，交换人质还要选个月黑风高夜，难不成旁门左道都是如此？

比主仆二人更焦急的则是滕颂，明明站在原地，却从方才开始便不停地换着脚，林中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惊到这个熟于在野外讨生活的汉子。

等了一阵子，周围依旧一片寂静。滕颂心里泛起嘀咕，转头低声对周延之道：“莫不是着了他们的道？”

周延之低头撇了一眼正盘腿坐在自己脚边、被五花大绑的花衣女，见对方还是一副大爷模样，便故意轻松地道：“对方若存心骗我们，那也无法，只得剐了这女的以泄心头之恨。”

对方听到这话，果然抬起头恨毒地盯着周延之，恨不得用目光剜下他的肉。

安隐一直托着下巴注视着远处密林，他突然站起来，扯了扯自家师兄的袖子：“师兄快看！”

仿佛就在他们说话的上一刻，林中出现了数只白纸灯笼，飘摇着靠近他们这群人，这景象在夜色中分外可怖。

周延之心下一惊，再细看下来方才意识到对方全部身着黑衣，蒙着头脸，连手都缠着黑布，故此在夜色中形同隐身。

滕颂心跳如鼓，但顾念着寨中诸人的性命，少不得硬着头皮故作镇定。

随着那几支灯笼靠近，脚步声渐进，伴随着脚步声的还有铁链碰撞声。

滕颂令身边人高举火把和灯笼照片，看到走来四个带着竹笠的黑衣蒙面人，他们人手一根铁链，武器却不知藏在哪里。

四人在离他们十步左右处站定，默然无声，仿佛木雕泥塑。

滕颂等了一阵，见对面四人没有任何行动，便一脸疑惑地转向周延之。

周延之不多言，用剑鞘勾着花衣女手上的麻绳一拽。花衣女被力量一扯，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

周延之抬了抬下巴：“人在这儿。”

安隐持剑在花衣女身后戒备，他凝神细看，只见黑衣人中的一个突然抬起手，做了个手势，接着又是一片寂静。

连江夜筝都开始狐疑，不明白对方这是什么路数。紧接着，又是一阵铁链的响声，四个黑衣人的后面陆陆续续走出十来个目光浑浊、面容呆滞、身着当地人服装的人，高矮胖瘦皆有。

滕颂惊呼一声，显然，这些就是花衣女同伙手里的人质——白石寨中被掳走的寨民。

周延之抢先道：“人质要同时换。”

领头的黑衣人没有说话，只是拍了拍手，接着十来个人质便拖着铁链从他们身后走到前面，慢慢站成一排。

周延之挟持着花衣女也上前几步，安隐紧随而上，谁知这是，斜刺里突然冒出了第五个黑衣人，手持长刀挡在安隐前面，却也不动手。

安隐一时没了主意，急得叫道：“师兄！”

周延之头也不回地道：“你就在那等着，怕什么？”

说完，他转向来时那四个黑衣人道：“开锁，你们开锁我就给她松绑。”

为首的黑衣人点了点头，接着他们四人极有默契地从怀中掏出钥匙，插入锁孔。

周延之的剑出鞘三寸，放在花衣女背后的麻绳上：“三、二、一！”

周延之把握好时机，与对方同时给自己的人质松了绑，就在那一瞬，江夜筝带着其他人飞身上前，一人抓住一个被放开的人质。

而方才与安隐对峙的黑衣人则一个回身冲向花衣女，一把抓住她的手。

而花衣女也少有地流露出了惊恐慌张的深色，跌跌撞撞地跑向黑衣人，一把紧紧抱住他。

在极短时间内，双方有惊无险地完成了交换。

江夜筝抓住的是个瘦小的男孩，他虽然神志不清，却因收到惊吓而不停地挣扎。她一面安抚男孩，一面又急着想跟上那几个黑衣人问出子留的踪迹。可她越急，那个男孩挣扎的越厉害。

周延之过来一把按住男孩子，对江夜筝使了个颜色。

江夜筝扭头便持剑要去找那几个黑衣人，谁知那几人居然向五个不同的方向迅速撤离。好在花衣女一身鲜艳衣裳，是个显眼的靶子，而她身边的自然是今夜出现的第五个黑衣人。

江夜筝来不及跟金苓说，便施展轻功紧跟花衣女而去。

“大小姐！”金苓急得要命。

“我去看看。”周延之低声道，也追了上去。

那黑衣人轻功不错，奈何带了个筋疲力尽的花衣女，因此数次要被江夜筝追上。

黑衣人带着花衣女急于逃命，一时不察，竟被脚下一条树枝绊倒。他带了个人，一时难以保持平衡，终于和花衣女一齐倒在地上。这一倒，便被江夜筝抓住机会追了上来，持剑堵住去路。

花衣女挣扎着想要起来，被黑衣人按住。见江夜筝似乎不像杀他们，黑衣人便护着花衣女缓缓站起来。

这时，周延之也追了上来，与江夜筝一前一后，将二人包围住。

黑衣人忖度了一下形式，缓缓开口，声音虽低，却能听出是个女子：“你们要什么？”

江夜筝持剑防备着对方出招，一面道：“我对你们二人并无歹念，只有一事相问，得到答案后自然会请二位离开，也请你们据实相告。”

花衣女紧张地问道：“你要问什么？我没骗你们，我跟她都不知道白石寨那些人怎么中的蛊，他们被送到我们手里时已经是那个样子了。”

“我要问的是另一件事。”江夜筝向前一步。

黑衣人低声道：“你先说。”

“你们是五毒中人，这一点已经确凿，她手上的刺青我已经见过。所以，请你们告诉我，你们现在的教主蒙金是不是一个相貌非常好的男子？”

此话一出，两女虽未搭话，却多显而易见地紧张起来。尤其是花衣女，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下意识地往黑衣人身后躲了躲。

见她们不说话，江夜筝进一步试探道：“他是不是漂亮得...像蝴蝶？”

花衣女吓得眼珠子乱转，凑到黑衣人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

黑衣人这才转过头问江夜筝：“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江夜筝抖了抖剑尖：“现在可由不得你们盘问我。”

黑衣人冷笑道：“你现在哄着我们傻乎乎地什么都说，将来再随手把我们卖了，我们还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呢！”

江夜筝冷笑：“那你就盘算好了，不说的话，今日也一样交代在此。”

黑衣人捏紧了拳头，花衣女焦急地对她道：“别管我了，你先逃！”

黑衣人却一动不动，显然是不肯抛下花衣女独自求生。

江夜筝心下惊异，子留那种没心没肺的，手下却有这样讲情义的教众。

不过，听此二女声音都较年轻，估计入教时间不长，且言谈只见对子留恐惧大于敬服，倒不一定是他的心腹。

想到这里，江夜筝换了个策略，轻声道：“我知道，在他手底下是要提着头过日子的。所以，我也不会为难你们，得到答案自然放你们走，也不会向他人出卖你们。我自知现在是空口说话，毫无凭证。但有一句话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绝不是米辛玖选中的下一任教主。天理昭昭，这五毒教主的位置他也不可能一直坐下去。”

这一番话出来，花衣女脸色刷白：“你、你休要信口胡言，也别想拿米辛玖这个...这个罪人污蔑我们教主！”

江夜筝盯着花衣女：“她是不是罪人，我们心里都有一杆秤，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花衣女还想反驳，被黑衣人按住。

“好，你问吧，问完之后我们一定要走。”黑衣人隔着面罩看着江夜筝。

“第一个问题就是我方才问过的，你们教主是不是一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年轻男人？”

黑衣人点点头，哼笑一声：“至于年不年轻，我们就不知道了。”

江夜筝心下了然，子留明明和她母亲是一代人，但从她认识子留的第一天起，此人就一直维持着青年模样，仿佛在盐卤子里腌过一般，面容不曾有过一丝改变，只怕是用了什么邪门歪道。

“我还有第二个问题。”江夜筝接着道，“五毒的总坛在哪里？”

黑衣人回道：“你想找他？哼，他行踪不定，谁都不知道他会在何时出现在哪里，你便是找到总坛也未必有用。”

“这你就不用管了，我自有主意。”

黑衣人不再多言，蹲下身子，手持树枝快速画了一副地图，江夜筝默默将此地图背熟，记在心中。

黑衣人撇下树枝站起来，花衣女赶紧拉着她的手向江夜筝道：“好了，可以放我们走了么？”

江夜筝点点头，但周延之开口了：“稍等，我还有一个问题。”

见黑衣人和花衣女回头看他，似有不耐之色，周延之补充道：“放心，我要问的跟你们教主无关。我想跟你们打听一个人，你们在五毒可曾见过或听说过一个叫乔君的女孩子？她应该也很年轻，二十左右岁的样子，说话是中原人的口音。”

此言一出，一片沉默。

花衣女露出些许犹疑，黑衣人则道：“没有，从没听说过这么一个人。”

周延之暗自叹了口气，他明知道这两人隐瞒了些什么，也知道今夜是不可能再问出些什么了。

黑衣人见江、周二人都不再说什么，便拉起花衣女的手，飞奔入一旁林中，身形犹如鬼魅，转眼便消失在崇山峻岭之间。

回去的路上，江夜筝和周延之并肩而行，两人皆各有心事，一路默然。

等快要走到白石寨时，黎明前的黑暗终于消散殆尽，春日朝阳正从远处雄伟的山岭间升起。

这些日子因为白石寨的乱子，周延之早就黑白不分，如今看到这等瑰丽景色不由得停下脚步：“快看！”

正闷头往前走的江夜筝转过头，下意识顺着周延之所指的方向望去，看到旭日下的南疆山水早已不复昨夜的凄清诡谲，也不由得心生赞叹。

方才一路走来，周延之心中多有颓丧之气。他本事同一辈人中出类拔萃的，早年过得可谓春风得意，纵然肩负接班父亲的压力，但毕竟一路顺风顺水。

可偏偏就在青春年少、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青梅竹马的妻子忽然离他而去，再见时却已变了个人。

这三年来，此事一直如骨鲠在喉，令他无法高卧于山庄，蜗居江东享受那日复一日的天青水碧、画舫秋雨。就好象有什么东西在背后催促着，周延之这几年一直在各地奔走。或许是当年桑麻山庄之中，江夜筝眼中掩饰不住的怨恨和痛苦，让他隐约意识到这些年来妻子一直被深深地压抑着。

对周延之来说，十八岁之前在扶稷山庄度过的日子自然是幸福的，但显然对于江夜筝不是。

他也曾经心怀委屈，认为调换身份一事并非由他或者周家引起的，甚至于他而言，扶稷山庄也是被无辜卷入其中的。

但这样想并不能平复周延之的心结，他还是感到苦恼，只能收拾行装四处云游，而非留在庄中，让家里的一草一木勾起自己对妻子的回忆。

方才江夜筝追问黑衣人的话他也听得明白，聪明如他自然也立刻想到了她这番话是有目的的，或者说她此番来南疆也是有重要目的的。

是什么呢？

十有九成跟五毒教有关，而且是大瓜葛。

至于江夜筝话里话外提到的那个“教主”则更令周延之在意。一来，对他来说这位蒙金教主并不陌生。在妻子离开后的日子里，周延之走遍了大江南北，而他第一个赶赴的目的地便是南海郡——据传当年乔安一家躲藏的地方。

周延之不远千里前往南海，在当地人生地不熟，很是吃了些苦头，费劲力气才找到了乔安一家。彼时，乔夫人已离世，而乔安不到五十的年纪，也因为常年东躲西藏，加上不适应南海郡湿热的天气而病痛缠身，老态毕现。

那时，乔哲早已去亲生子，乔安与他分了家，他独自一人居住，形影相吊。对周延之的到来，乔安似乎并不惊讶，只是耷拉着眉眼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总会找来的，或早或晚罢了，不是你就是他......”

在周延之的再三追问下，乔安向他吐露了当年的一切，包括蒙金长老如何绑走他的亲生女儿乔君，如何以另一个小姑娘替换了乔君的身份，以及如何以长子性命逼迫他前往扶稷山庄，与蒙金一同编造了这个骗局。

从当事人乔安口中听到了真相，周延之那一瞬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在那之前，他一直努力说服，甚至可以说是骗自己，江夜筝所谓的交换身份论并不是真的，只是她一气之下找的借口，或者其中弄错了什么。

但听到乔安所说的一切后，周延之手中的剑也拿不住，锵啷一声落于地面。他本人也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只靠仅有的意志力站在那里。

始作俑者之一的乔安则低着头反反复复嘟囔：“我也是没法子、没法子啊....总不能看着亲儿子被掳走，总得有人继承我们老乔家的香火。我也没没法子啊......”

周延之听得心头火起，咬牙问他：“你一个走南闯北的镖头，恁被个南疆人吓破了胆？你若果真怕他也罢，当年见到我父亲时哪怕给他个暗示呢！你不敢出头，难道我们扶稷山庄也不敢出头？”

乔安摇着头，结结巴巴地道：“你们不明白，那人实在可怕。他、他就像鬼一样，不知什么时候就冒出来，不知什么时候又躲在暗处悄悄监视你。我...我...唉！这命早晚是保不住的，但求周少庄主手下留情，留我儿子乔哲一条命罢！”

周延之轻蔑地看着他：“放任自己女儿落到那等残暴之人手中却毫无作为，你这种人也值得我动剑犯杀孽？”

说完，周延之提剑便走。走到房门口，他想到了什么，回头冷笑：“你为了你儿子掏心掏肺，连亲女儿都送出去了，可他连给你养老都不肯。”

说完，周延之转身便走。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秋雨，雨中似乎有什么人衰老的哭声若隐若现。

后来那几日，周延之如同失了魂在南海郡各地漫无目的的游走。

人就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他一路追到南海，问清了事情原委，才发现他、还有江夜筝还有许多人都被那个躲藏在帷幕后的蒙金玩弄于鼓掌之中。

父母自以为依照婚约娶了世交家的女儿，却不料嫁给她们儿子的是有世代纠葛人家的女儿。

他自以为的青梅竹马、从小相知相伴长大的妻子，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他的婚约对象。

而江夜筝，无虑城中本应娇生惯养长大的大小姐，却在懵懂无知中流落到千里之外，在陌生的扶稷山庄寄人篱下。而可笑的是，他周延之还以为自己，还有他们家上下对未婚妻照顾的还算精心。

是啊，江夜筝怎能不恨？怎能不怨？又怎能不在得知真相的情况下，毅然决然弃他而去？

这一切的源头就是乔安吗？也不是，甚至他也算个苦主。

蒙金。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设下这样一个巨大的骗局，把三个家族以及许多人牵扯其中，搅合成了一笔怎么也算不清的烂账？

这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掺在一起，将周延之素来冷静的心烧成了一片火海。他只能不停地走，想用疲劳熄灭内心的火焰。

他就这样游荡到一处海滩，南海郡的天总是时常变脸，此刻的海边强风拂面，天空浓云密闭，不见一丝阳光。

这时，周延之听到一旁经过的行人说，此处名叫“天尽头”，再往前便无路可走，只能回头。

原来已经无路可走了。周延之如是想到。

可是，即便现在回头，一路走过来的七八年就能时光倒流吗？江夜筝失去的那些年就能回来吗？

周延之下意识触及胸口，那里贴身藏着他的那块松鹤延年的玉佩，他隔着外衣的布料，依然能摸索出上面的花纹。当年这块玉佩险些丢了，多亏了她不停地寻找，才能失而复得......

天边传来鸟鸣，周延之像被惊醒了似的抬头看去，远处天与海的交界上，一只孤独的海鸥迎着强风盘桓。每一次巨浪袭来时，它都只能险险躲开。从周延之这里看去，它小的如一粒枣核，却不知从何生出的勇气，攀过每一个浪尖。自出生以来，它又多少次在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沿着浪的边缘载浮载沉？

“怎么会是虚妄呢？”周延之喃喃自语。

那些他跟江夜筝度过的日日夜夜，一朝一夕、一颦一笑都是真实的，就如同他胸口的玉佩，还带着余温。

他要找到那个始作俑者蒙金，让他付出他应当偿还的代价。如果真正的乔君还活着，也要把她安安稳稳地带回中原。他也一定会去找她，一切不会终结于此。

一切不会终结于此，就像太阳终究还是冲破了浓得化不开的夜雾。

周延之看着这一切，听到身旁江夜筝自言自语：“暧昧处见光明世界.”

周延之点头，不由自主地接道：“此心既白日晴天。”

江夜筝听到周延之这后半句，略带警戒地瞥了他一眼，却看到对方正向她露出微笑，好像二人之间从不曾发生那些龃龉。

周延之自然不是厚脸皮，他只是发现自己方才一路走来悬着的心结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

自从与江夜筝重逢，发现她较之曾经的那个“乔君师妹”，从为从言谈举止到为人处世都大不相同，周延之心里便一直别扭着。这种别扭在方才她盘问那两个五毒教中人时则达到了顶峰。江大小姐的冷静、机敏与曾经那个柔弱的、需要他周延之时时处处保护的师妹截然不同。

那他一心所系的究竟是谁？是师妹、还是江夜筝？

还是说那个“她”已经不复存在？

就在方才，这个问题已经不再困扰周延之。当年在天尽头的海边无路可去的他怎么也想不到，不出三年，因缘际会之下，他与她就一同迎来了黎明。

她是不是曾经那个师妹也不再是个难题，因为周延之清楚的知道，即便在此时此刻，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依然深深牵动着自己的心，这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