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悟 第62章 关窍所在

不出周延之所料，抓住花衣女的第二日清晨，一封匿名信便被飞刀钉在了白石寨大门口。

寨主滕颂带着一行人赶来，发现信的内容就是要以手上的人质换回被押在寨中的花衣女。除开交换人质的时间地点，对方在信的结尾附上了十个人名及其父母名讳，确凿便是寨中居民，以证明其所言非虚。

滕颂捏着信纸，额头冒出冷汗：“写得如此详细，应是十拿九准。可连人影都不见一个，如何叫人放得下心。”

周延之点头：“虽说几十个人名难得，可对方本就绑过帮中几十人，在那时问出他们的出身人名，也不奇怪。”

见寨主和足智多谋的周大侠都下不了决心，其他人更是踌躇。

安隐见众人作难，开口安慰道：“今早我跟师兄已经收到点苍派的回信，他们即将联合西南几个大派的侠士一同来寨中，估计最迟十天之内也能到，大伙稍安勿躁。”

滕颂心里明白，能请到点苍这样的大派出手相助，这师兄弟二人绝非等闲之辈，不由得再度对他们千恩万谢。

周延之低头想了想，方才对滕颂道：“我看信上日期是三日后，若应下来则在大门口绑上青色布条。若滕寨主肯信我，先等一天，若不出我所料，若见咱们不动，他们就要动了。”

白石寨素来与世无争，不曾卷入江湖风波，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从上到下都有些六神无主，此刻也只能先依着周延之所言行事了。

既然决定按兵不动，滕颂便安慰了寨中居民一番，然后劝大伙先回家安心等候，众人一时间散去。

江夜筝这些日子客居于滕家寨，但她没有急着回房，而是来到了关着乌朗的地方。门外有两名滕家家人守着，还有一个年轻女孩，却是滕家大小姐滕衣的侍女。

这几人都知道江夜筝和金苓在白石寨都是出了大力帮了大忙的人，因此也不阻拦，恭恭敬敬地给她开了门。

房间里，略带憔悴的滕衣守在床边发呆，而乌朗躺在床上，双目微张，喉咙中时不时发出古怪的声音，还是一副三魂没了七魄的模样。

想起花衣女昨夜所言，江夜筝内心颇为复杂，想了想，还是压抑住内心，走上前轻声唤滕衣。

“哎哟，女侠，真不好意思，我方才想事情想住了，快坐！”滕衣撑起笑容给江夜筝拉来一把椅子。

江夜筝看她面色不佳，便问道：“滕大小姐，你又是从早上便来守着他？”

滕衣低头抚弄了一下鬓发：“我看乌老夫人那么大岁数，还要靠在乌朗哥这里，我怕她身子受不住，能替她一点是一点。”

看到眼前少女情真意切的样子，江夜筝一时不忿，脱口而出：“你待他这样好，他便是给你当牛做马也还不上。”

滕衣可能没想到江夜筝会这么说，愣了一下，低头轻声一笑：“我待他好是我自己愿意的，不用他还我，只求他好过来，变回以前的乌朗哥，我就满足了。”

滕衣越是如此，江夜筝越不忍心告诉她真相。况且目前看来，乌朗是个不错的入手之处。

“滕大小姐，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乌朗已经是现在这样，咱们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我有个秘法，说不定有用。”

滕衣猛地抬头，眼前一亮。

“不过...这是我们家不传的秘法，不方便在外展露。若你信得过我，便让我单独在房里待一会。”

“女侠，你若有半分歹心，又怎么会帮我们寨子到这个地步呢？我自然是信你的。”

滕衣果然是个爽利性子，关切地看了乌朗一眼，然后便退出去守在外面。

待少女离去，江夜筝转向乌朗，收敛笑容。

乌朗和那一大群被捉之人得了所谓的“离魂之症”，这症状跟江夜筝当年被子留魇住的时候几乎一样，都是丧失记忆、性情大变，行动受他人所控。

虽不知究竟是不是子留对乌朗动的手，但也不妨一试。

江夜筝稍稍靠近昏迷的乌朗：“乌朗，乌朗，你为何还不醒来？”

只见乌朗眼皮微微一动，依旧在沉睡。

江夜筝点点头，接着道：“你还记得你的祖母乌老夫人吗？你还记得滕衣吗？”

乌朗依旧沉睡，只有在提到乌老夫人的时候喉咙咯咯作响，似是要发出声音，却怎么也斗不过体内那个住在他心神的事物。

江夜筝继续道：“那你还记得那天，在寨中驿站唱曲儿的漂亮姑娘吗？”

果然，乌朗艰难地点了点头：“......嗯。”

看来花衣女所言非虚，这笑死就是对她动心了，江夜筝在心底冷笑一声。

这次，还没等江夜筝接着问，躺在床上的乌朗在睡梦中慢慢地张口说了什么。江夜筝听得含糊，便将耳朵凑近细听了一阵，才听到他说的是“花妖”。

这是什么妖魔鬼怪？江夜筝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接着自己的问题问下去：“你喜欢那个漂亮姑娘吗？”

乌朗突然激动起来，声音也大了些：“花妖、花妖姑娘，花妖姑娘，只要你说的，我都...我都能做到....”

这是江夜筝才醒悟过来，所谓的“花妖”大概就是那个花衣女的名字，或者说是她告诉乌朗的名字，只不过到底是哪两个字，江夜筝还对不上。

江夜筝赶紧问他：“花妖姑娘让你做什么了？...不对，你跟花妖姑娘走之后发生了什么？”

听到第二个问题的乌朗突然不在呼唤花妖的名字，他在睡梦中骤紧眉头，连拳头都握紧了，似乎挣扎了许久，忽然睁开眼睛，倒把江夜筝吓了一大跳。

但乌朗接下来并没有别的动作，他只是用自己无神的双眼盯着头顶的床帐，然后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蝴蝶......”

江夜筝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下意识地狠狠咬住指尖，才没有让自己喊出来。

乌朗并没有说出别的有用的东西，而是重新闭上眼睛，陷入了神秘的幻梦之中。

江夜筝杵在一旁平复了许久，才让自己冷静下来。

无论过去多久，只要提到子留这个恶毒的疯子，哪怕是跟他有关人或事，江夜筝就没法平静。

前后一思量，江夜筝几乎可以确定乌朗和白石寨众人跟自己当年的遭遇是一样的。

江夜筝当年被自己的父母救回无虑城后，也与他们讨论过为何能从子留的幻境中摆脱。一家三口讨论多次，只能得出结论是因为当初江夜筝练了周家独传的琢玉功，才能逼出子留下在她头顶的银针。

既是如此，江夜筝即刻行动起来，她略有些嫌弃地用剑柄抵着乌朗的背心支撑他坐起来，然后自己坐在他身后，将双手贴在乌朗背心，缓缓将内力注入其中。

其实这三年来江夜筝几乎没有练过琢玉功，她不愿意想起任何跟扶稷山庄、或者说那几年有关的事情。

说来奇怪，时隔三年催动功法，要诀竟还烂熟于心。

随着功法慢慢注入，不断有白雾自乌朗背心渗出，江夜筝也逐渐感到他浑身的肌肉都在绷紧。

在功法的催动下，乌朗终于有了反应，他忽然喷出一口黑血，接着便向后一头栽倒。

江夜筝立刻撤身，躲开了向后仰倒的乌朗，不知道是动用了内力还是紧张，她的呼吸也凌乱了。

不过现在没工夫管这些，她凝神上前检查乌朗的情况，发现他又回到了昏迷状态。江夜筝仔细检查了乌朗的头顶各处，又按了按他身上各处大穴，却失望的发现没有任何变化，更摸索不到银针的位置。

咬紧嘴唇，低头看了乌朗半晌，江夜筝最终只得承认，她这招可能是没有用了。

既是如此，也不必在纠结，江夜筝开了门唤滕衣进来。她自然不会说有关“花妖”那一节，只说自己用家传秘法治疗乌朗，但他除了口吐黑血，似乎并无好转。

滕衣强打起精神笑道：“谁说没用的？说不定吐出来淤血就是要好啦，无论如何，都要多谢女侠！”

接着，她便一叠声唤人进来帮乌朗清理吐出来的血。

江夜筝看着滕衣忙着替乌朗换被褥的身影，知道这话既是在安慰她，也是滕衣在安慰自己。

离开乌朗所住的房间，江夜筝皱着眉头回去。这么一来，连她自己都迷茫了，当年怎么就突然从子留下的幻术里清醒过来了呢？难不成是因为乌朗没有功夫，所以单单由她自外向内输入内功也不管用？

...一定是这之中某个关窍被她遗漏了，某个虽不起眼但很重要的东西，被她遗忘了。

另一边，周延之的估测得到了验证。在白石寨按兵不动一整日后，暮色四合之际，一个人被丢在了白石寨大门口。被待会寨中检查，大伙发现此人也是当初被掳走的寨中居民。只见他面容憔悴、身材消瘦，但没受严重的伤，神智竟也是清醒的，但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如同惊弓之鸟。

大伙询问他被掳走的经过，那人却一脸茫然，全不记得，只觉自己似乎做了一场及其可怖的噩梦。随后，众人又从他身上搜出了另一封信。

这封信的内容更加直白——一天后的丑正时分，带花衣女在寨子山岗上交换人质，若不能按时到达，就等正着给他们手上剩下的十几名人质收尸即可。

被放回来的这人就是最好的印证，花衣女确有同伙，滕颂也曾审过她，想再问出些什么，奈何此女在这事上咬的很紧，宁死不肯交代对方的任何事。

此刻大伙一片沉默，都等着他们的寨主发话。滕颂捏着信纸思索许久，抬起头下定决心：“被掳走的人里有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不能眼睁睁地见死不救，换！”

此言一出，大部分人心里都松了一口气，只可惜不能惩戒那作恶多端的花衣女了。

今夜轮到江夜筝守夜，她跟金苓作伴一同坐在乌朗房间外。夜色中，滕衣又走进院中，手里还拿了些吃食玩器。

滕衣笑着把点心分给二人，说要看看乌朗，便走进房间。没一会儿，就从房中传出如泣如诉的曲子，却不知是何乐器演奏。

江夜筝凝神静听，滕衣所奏的当地民曲如泣如诉中一份曲折婉转不同于中原雅乐，比起北方诸城流传的萧索苍茫的乐曲更自有一番风味。

过了一阵子，乐曲停了下来，一盏茶的功夫后，滕衣推门走出来，满脸忧愁藏都藏不住。

江夜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相比滕衣是想用当地流传的曲儿唤醒乌朗，却只是一场徒劳。她感慨于滕衣的一腔情意，又喟叹于乌朗对滕衣的薄情，两厢挣扎中，也不知该安慰滕衣，还是告诉她实情。

金苓不知这其中曲折，笑着对滕衣道：“滕大小姐，你这那的什么东西，样子好生别致。”

滕衣勉强笑笑，与江夜筝她们同坐，晃了晃手里的乐器：“这葫芦箫我们这边家家户户都有，从老人到娃娃多少都能吹上几段。小时候，我们这几家相熟的孩子，男男女女一大群总凑在一起玩耍。那时候啊，就数乌朗哥吹的最好，我总缠着他跟他学，吹不好了就闹脾气，他也从不恼我，总由着我闹他。”

说到这里，她将葫芦丝放在一旁，双手抱膝，一脸憧憬地望着远方星河：“现在想想，要是一直像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就好啦。”

江夜筝没有说话，虽然明白滕衣的意思，但她自己的幼年时代可过的是相当不快活。

拿起滕衣的葫芦箫，江夜筝随手吹奏起当年米辛玖留给自己的那首曲子，这也是她唯一会的一首。

滕衣似乎从没听过，托着脸颊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一曲泉中月悠扬婉转，如泣如诉。

正当滕衣和金苓都在凝神细听时，乌朗房内起了异动。三女对视一眼，以为有敌人来犯，赶忙拾起武器闯进房。

房间内只有乌朗一人，但他却并非沉睡的状态，而是在床上挣扎着嗓子里嘶吼着，似乎想要拜托什么。

“乌朗哥！”滕衣又惊有喜，带着哭腔喊了一声，冲到乌朗身边，想要唤醒他。

乌朗从昏睡的状态醒了过来，却似乎十分痛苦，他眉头紧皱，双手不停的捶打自己的头颅。看着他那副模样，江夜筝脑子转的飞快。

突然，她眼前一亮，对金苓道：“守着他们，我马上回来！”

不等金苓搭话，江夜筝跑出房间，纵身使出轻功，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冲进自己的房间，从箱子里找出一个上锁的小盒子，拔下头上一根发簪插入锁孔，打开盒子。只见里面安稳放着当年阿米留给她的葫芦箫和曲谱。

江夜筝一把拿出葫芦箫，藏好盒子，转身向乌朗房间折返。

那个让她觉得一直没有疏通的关窍终于疏通了，原来是这样，子留那个混蛋的邪术是分了两道流程的——幻术加上蛊术，而想要取出蛊来，就要先解开他给这些受害之人下的幻术。

阿米、米辛玖...她竟然算到了这一步！

她留给江夜筝的《泉中月》曲谱和这只看不出材料的小葫芦箫是有大用处的。

江夜筝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已经走进了乌朗的房间，他果然还在痛苦的挣扎，只能由金苓和滕衣勉强按住。

抱着赌徒的心情，江夜筝将米辛玖的葫芦丝放到唇边，重新吹响了那被隐藏许久的《泉中月》。

乌朗房内出的乱子没多久便传到了滕颂那里，他赶忙叫上周家师兄弟二人，带上大批家人匆匆向乌朗处赶去。

等他们到的时候，乌朗房内一片寂静，只有一灯如豆，照亮了屋内几人。

滕颂率先领头进了房间，只见地上一大摊黑血，金苓正皱着眉头用一块皮革将地上的什么东西抱起来。床上，头缠白布的乌朗脸色苍白的靠在滕衣肩头，虽口不能言，可双目却是清明的。

周延之则是马上去看江夜筝，只见她右手拿着一把乐器，左手正拿着一根站着污血的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