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承曦和泽希斗嘴之时,邱功新从夕照阁外的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
他周身笼在黑色的罩袍之下,将自己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来到玉兰树下,他绕着树顺时针转了三圈,逆时针又转了三圈,从袖子里掏出一袋小石子来,借着不甚明亮的月光摆出了一个法阵,再将小石子踩进被泽希翻腾得十分松软的泥土里。
最后,他抓起地上的泥洒在因为石子的嵌入而产生的小坑里,如此,这法阵便可隐匿于土下,不被常人发觉。
最后,他在这颗玉兰树下双手交叠在胸前,叽里咕噜地念叨了一阵,有阴风吹来,吹得枝头的玉兰花苞颤了颤,旋即又恢复了平静。
小厨房最近新来了个小内侍名叫富贵,这小内侍圆头圆脑的,一张小嘴巴巴地十分能说。
这日他俩正窝在小厨房里研究新菜式,想着中秋大宴上可以给承霁带来点惊喜。
“阿福,你知道吗?现在前朝,都催着咱们陛下选秀呐!”
“哦,那又怎样?”阿福麻利得薅了一把小菜地里的新鲜小葱,洗洗切了撒进锅里。
“意味着我们有热闹可以瞧了啊,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阿福闻言,停下装盘的动作,转头瞪了一眼富贵微微上翘的小拇指。
这是一个内侍的自我修养。
于是她说:“哦,忘记放盐了。”于是撒了把盐花下去,又翻炒了几下,再将剩下的盛了出来。
富贵迫不及待地拿了筷子上来品尝,刚夹了块最肥美的牛肉放进嘴里就呸了出来。
“你盐王爷转世啊做这么咸,头上长几个脑袋啊这么给咱们陛下做菜?”
“哦,可能是我忘记放过盐了,都怪你跟我讲些有的没的,你看这上好的雪花牛肉,全毁了,你给我把嘴闭上,以后我做菜的时候你再敢吵吵我给你一记暴栗!”
说着阿福举起了手。
富贵赶紧抱头弹开,坐回烧火的位置上,语气颇为忿忿:“你就是故意的!”
说着,他眼珠子一转,又不怕死地凑了上来:“一说皇上要封娘娘你就生气,你莫不是对陛下有什么非分之想吧,这可千万……”
千万不要停下来啊!
话未说完,他便被一记雷霆暴栗打断了。
“你真打啊!”富贵抱头痛哭,“不跟你玩了呜呜呜。”
阿福还了他一记白眼。
午后阿福去勤政殿给承霁送药的时候,吴总管正张罗着将太后送来的一幅幅美人图挂起来,供皇帝挑选。
她随意瞧了一眼,那画像上的少女们个顶个的水灵貌美。
吴总管来请皇帝的时候,承霁刚把空药碗放下。
“行了行了,你将那些画都收起来吧,朕懒得看,你去回复母后,别忘了当年先皇钦定了沈庭合家的小孙女沈渔晚为朕的正妻原配,按照规矩,她该是朕的皇后。”
说完,他拿起玉碟上的银勺,将一颗冰糖杨梅放进嘴里。
“陛下,可是沈家人皆是戴罪之身……”
承霁淡淡地看着吴富锦,吴富锦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老奴明白。”
说完,他便却步出去了。
阿福闻言,藏在袖子里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原来承霁,一直记得她,记得和她的婚约。
承霁瞧阿福一直低着个头,呆呆站着,于是出言:“愣着做什么,把这空药碗撤了吧。”
阿福如梦初醒,赶紧将托盘端了出去。
初秋午后的太阳依旧强得很,照得阿福有一瞬间的眩晕,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
晚上承霁照例是要批奏章的,便依旧传了阿福在一旁磨墨。
那日晚上阿福替躺在美人榻上的承霁掌灯之后,便自己琢磨着用羽纱做了个精致的灯罩,盖在烛台上可保烛火不被风吹熄,不随风摇曳,烛火稳定,烛光明朗,灯下看久了也不会累眼睛。
承霁对此颇为欣赏,让内务府照着做了。
如今所有的烛台都换上了羽纱灯罩,可保一整夜殿内灯火通明。
一如上清九天清和殿内,长燃不熄的长明灯。
然而今日,第一本奏折还没看完,门外便响起内侍高声的通传:“太后驾到——”
下一刻,太后直接推门而入,脸上似有薄愠,目光锐利地直直朝阿福刺来。
阿福赶紧低头行礼。
承霁不慌不忙地将手里的折子放下,起身迎了上去。
“母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太后沈静转头看向皇帝:“他便是阿福?”
“正是。”
“你,过来,跪下。”
阿福直觉要大难临头,但不知祸从何起,只能乖乖依言跪下。
“母后这是何意?”
“这后宫里近日都在传呐,说是皇帝最近整日跟个内侍鬼混在一起,还为此虚置后宫,哀家也是糊涂,今天才知道!”
“什么人胆敢在太后耳边造谣生事,朕定饶不了他!”
沈静的眼睛在阿福脸上逡巡了圈:“倒是个俊俏的,陛下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胆敢以内侍之身魅惑主上!去给哀家在光华宫前的广场上跪着,没有哀家的命令不许起来!”
承霁止住阿福要前往光华宫的动作,将她护在身后。
“母后,你为何就不相信儿臣,儿臣与阿福清清白白,无愧天地,此时定是有人造谣生事,妄图离间我们母子!”
沈静不言,只以眼神压迫阿福。
承霁挡住阿福,继续开口:“母后你知道,我有婚约的。”
“晚儿已经故去十多年了……”
“母后你知道的,那年正月十五,我与她隔着风雪相见,她竟能叫出我的名字……”
忆起往事,承霁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用手捂住胸口继续说道:“那日我的心疼得厉害,我从未感觉过如此的宿命之感。我想我该为她讨回公道的。”
“如今沈家的冤屈尚未洗脱,我尚不能光明正大将她追封为我的皇后,母后怎么忍心逼我纳其他人入宫?”
“你不必拿晚儿当借口拒纳后宫,真正的理由不过是你沉迷于这个内侍!”
承霁没有回答,只是脸色越来越白,捂着胸口不住地喘着,最终吐出一口鲜血来,晕了过去。
一时间泰安宫里乱作一团,宫人们来来往往,太医院当值的所有太医都被召了过来。
此刻,阿福一个人跪在光华宫前,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承霁刚刚的那一番话。
幸好自己的真实身份没有暴露……
没有人察觉到光华宫旁边的小林子里,那棵玉兰枯瘦的枝丫轻轻摇晃了一下。
枝头的白色玉兰花苞仿佛是从树干里抽吸了鲜血一般,从花瓣根部慢慢变红,红色的枝叶顺着花瓣交错的纹理缓缓汇聚到顶端,不多时那花瓣便整个儿变成了血红色。
花瓣儿舒展开来,露出里头细小的花蕊来,空气里似有暗香浮动,很快便飘到了阿福这边。
就是这个味道,带着寒门书院的血色记忆,向她席卷而来。
她似被看不见的绳子牵引住一般,以一种僵硬地扭曲的姿态往那玉兰树的方向而去,足尖刚一踏进石子围成的圈,法阵便被激活,在暗夜里闪着血红的微茫。
阿福顺从地跪下,右手放在左肩,眉目虔诚,俯身朝着玉兰树便拜了下去。
此时邱功新从黑暗处缓缓踱了出来,在阿福身后站定,以手掐诀,嘴里念叨着什么。
不多时,阿福的精气便从天灵盖处涌出,落入他腰间别着的银瓶之中。
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有一剑自远处飞来,直刺入邱功新后心。
邱功新隐在宽大帷帽下,藏在面具后的嘴扯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就凭这个,也像想伤他?
他催动体内灵力将剑震出体外,那长剑便又往飞来的地方飞了回去。
承曦闪身一躲,顺势往一旁的树干上蹬了一脚,借力飞出袖中藏着的两柄飞镖。
那飞镖带着符水的味道向邱功新袭来。
这次他不敢怠慢,只能中断施法,隔空折枝将飞镖击落。
就在他转身迎战的瞬间,有一道黑影飞快闪过,刚刚还跪在玉兰树下的阿福已然不见。
富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背着昏迷不醒的阿福往南华宫而去。
这边邱功新见打不过承曦便要用法术使诡计,不料被承曦藏着富贵早就画好的保护符打伤,只能丢下银瓶逃跑。
承曦拿到银瓶,心里惦记着阿福,便不再追击。
回到南华宫时,富贵已经在宫门口焦急地转圈圈了,一见到承曦便眼冒绿光迎了上来。
“瓶子呢?”
“这里。”
富贵接了瓶子就撒开脚丫子往阿福躺着的偏殿而去,顺便把承曦关在了房门外。
“喂!你倒是让我进去看看啊,他到底怎么样了?”承曦在门外拍门。
“死不了,你给我在外头安静地待着,别打扰我施法。”
富贵语气颇为不耐烦。
要是承霁醒着我哪里能让这英雄救美的好事落到你头上。
现在放你进来让你知道阿福是女子的事情,你可不得跟承霁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