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府。
大半夜的,听闻桑落醒了皇帝穆风便火急火燎地赶来,他恨不得脚踩风火轮,第一时间赶到他面前道歉,可他却和顾萧秋时初一样被晾在门外。
他真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明明从前他从不疑心桑落,可却在那一刻,他认为桑落是个披着羊皮的狼,迟早能将他一口吞了,然后占据皇位,或者再立新主,自己掌权。
这很可怕,他怕以后再也没有他能信任的人,他怕他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怀疑大臣的谏言是别有用心,他怕成为那些人玩弄权术的坚硬靠山。
但桑落的房里,如今只有季瑶婠一个人,也就是说,此刻不管是谁在冰天雪地里站着,也都只能站在那里,没有桑落的允许,谁都不能进来。
桑落递给季瑶婠一张纸,上面写着季家的地理位置,并列举了季家主要的三个人物。
桑落开口道:“季家是大家族,若你想安然无事的进入,须得得到这三个人的支持。我知你有麒麟血,所以你必是季家血脉,可他们三人未必会有,季家多年培养,无一人拥有麒麟血,你的出现或许正是他们想看到的。”
季瑶婠点头。他再道:“还有,季家内部有些人与诡都牵连不清,那些人善于使用巫术,虽不及谢提序半分,但对一个普通人来说已是足矣,你要时刻保持清醒,我曾与季家的二公子有些交情,你可先找他。”他戳了戳纸上的名字,季瑶婠将他说得全都记了下来,临走时道:“这场交易我相信还没有结束,我们会有一天再见到彼此的。”
***
三月后。
桑落已班师回朝了,但却待在顾萧府中不常见人,每天一副惆怅的样子。
这日,秋时初来给他端茶,顺便说了说他在顾萧军营的一些事,桑落无精打采地回应了几句,他刚要走,桑落却一声叫住了他。
“你身上的伤……是在军营弄的?”他看着秋时初胳膊上的几条还在流血的伤口问道。
“军营嘛……总会有伤的……”他特意用袖子遮挡,尴尬的脸上挤出了笑容。
“那你疼吗?”他一时想这么问。
“疼啊,我最怕疼了。”秋时初认真回答着。
怕疼……风昭也这么说过。只是不知道,他被迫散去神魂时,到底疼不疼,被迫解开同命咒时,又疼不疼……如果他当时离他再近点,再关心点,他会不会就不用死了?
“帝师?”他叫了叫无神的桑落。
“没事了,你出去吧。”他摆了摆手,接着用手抵住了眉头。
这一夜,真难熬,整个冬日除了下雪的时候会令他心情稍加放松,其余的每日都过得很稀松平常,他好像失去了想要追求的。
春日起来后的第二个月,中州发生灾情,桑落主动请缨,带着一干人等离开了空桑城,前往中州赈灾。
马车日夜颠簸,每一日看到的景色都不一样,一开始是刚从冬日度过来的绿水青山,来往穿着布衣褐衣的人戴着斗笠扛着扁担,脸上洋溢着笑容,慢慢从马车旁经过,桑落不让跟随他的人拦下,他望着那人走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
再后来,路上过路的人就少了,绿水青山也成了枯水黄山,桑落见着那满山路的流民,他们全都身着破洞的脏衣服,脸上灰黑灰黑的,倒在路上眯着眼睛看着马车经过。
随着马车的深入,这条通往中州的山路再也走不了了,前方空地而坐的人一堆接着一堆,挡住了原本的小路,他们只能下车步行进城。
桑落一身的高贵衣服,他从马车上走下来,吸引了一干人等的眼光,马车的普通再也隐藏不住其内里藏着的贵人了,桑落就这样被暴露在大众的眼光下,他不知下了马车的第一步该怎么走。
他身后承载着随行官员的马车上也走下了人,秋时初从最后的车里出来,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又看了看灾民,一时的心情无以言表。
本来走山路是为了快点到达中州,因为官道虽然广而宽,但路程远,中州灾情来得很迅疾,他想快点到,却没想到灾民已经住到了城外,堵塞了道路。
桑落吩咐他身旁的一个人去官道上看看是否也是这样的场景,得到的回复果然如他所料,官道上同样挤满了人。
中州的大旱,几个月没下雨,百姓颗粒无收。一时间,饥民遍地,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无处可去。
那些流民的眼光仿佛能穿透他的心脏,他们看着他这般富贵的装扮,再想想自己的处境,全都化悲愤于行动,浑身上下瞬间充满了力气,挺着虚饿的身体站起来,如狼似虎地挡在他面前。
桑落的护卫全都欲拔剑护他,他摆手,看着那些灾民说道:“像你们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城里呢?”
“旱灾毁了我们的心血,城中早已住满了人,昨日关闭城门我们便无处可去,只能在这山间等死!你看看那边用衣服盖着的人,他们已经饿死了!你们这些贵人怕是没见过这般的场景吧!”站在中间的人大声吼着。
众官员连同桑落的眼睛看向他所指的地方,那里安稳的躺着没了呼吸的人,身体用破洞衣服盖着,令他们此刻的心情复杂沉重。
桑落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见到这种场景,还是以这种高贵的身份见到的,跟这些流民相比,他好像一个睥睨众生之苦的神,他此刻完全没资格说他自己是神,是神竟阻止不了苦难、避免不了天灾。
他动容了,之前沉重不堪的心情已被这些场面击碎,于这些苦难的人而言,他所遭受的不过是离别,尚且有挽回的机会,可这些死去了的人已经没有机会了。
“我向大家保证,进城后一定会改变现状,让大家有容身之地,不必死于灾荒。”桑落微微行礼。
“你保证?你凭什么保证?难道你是官?可谁知道你是不是个贪官?中州现在都没有分发赈灾粮食,肯定是被当官的贪了!”那人继续说,他身后有很多附和他的人。
“我是官,是帝师。”桑落道。
“帝师?什么是帝师?”那人小声的问后方的人,得到的回复是“也许是……比县令还高的官?帝师……这个官没听过……”
“这位是当今皇上的老师,不管你们遇到了什么事,我们都会竭力解决的!”随行桑落的监察御史李林上前解释。
“皇上的老师……那官一定很大吧?”那人鼓捣了一句,虚晃的眼神看向桑落,半信半疑地问道:“你……真的有权力管这件事?”
这里没有人认识桑落,更没有人知道当朝帝师,他第一次成了众人眼中的普通人,也没有阿谀奉承和偷奸耍滑,他正面对的是一群犹如白纸的人。
桑落一招手,身后五个官员都走上前来,“我们一行人,皆是为此事而来。”说着,他们的目光皆对向流民。
“这些人都是朝廷委派下来的察赈大臣,你们有什么事,都能跟他们说,各位的问题我们都会一一解决的!”李林作为这一行中除了桑落的领导人自然有资格说这句话。
话落,这些流民全都拥上来,有的握住这些官员的手,有的抓着他的衣衫,嗓音带着哑,眼睛带着泪,万般无奈地诉说着自己的苦楚,恨不得把这五天躺在林中的苦日子都说出来。
桑落对着的人是刚才和他大声吼叫的男子,他先开口:“你们来……不会就是走个过场吧?然后跟那些城里的贪官哼泄一气便不理我们了,最后再向朝里说明是灾民的问题,你们已经做了该做的事,需要派兵镇压吧?”
桑落听到他这么问有点疑惑,他道:“你怎么会这么想?难道之前别处赈灾发生过这样的事?”
“当然,我父亲就是这种人,”男子冷笑一声,“他当官的时候皇帝还不是这个,那时他贪了不少钱财,家底雄厚,我也有幸过过几天富人的生活。可纸包不住火,流民的乱动让他被人顺水推舟得推了出去,糊涂地背下一堆罪名,家被抄,人被杀,我们活着的人无处可去,只能给富人干活,种粮食养活自己,奈何今年旱灾,一点收成没有,还要交沉重的税,只能从乡下跑出来,一路走到这里。”
桑落对他的回答惊了惊,也怪不得他会问出这种问题,他说道:“你放心,就算这一干人等中有贪官,朝廷也不会放过他的。”
“是啊是啊,你不知道,帝师人可好了,谁贪他都不会贪的!”秋时初从远处跑来,气喘吁吁地站在桑落面前,自信满满地解释道。
“你是谁?这么小,不会是当官的吧?”男子问。
桑落:“他不是。”
“对啊我不是,但我曾经是个小乞丐,多亏帝师才能活命,你说他连我这种卑贱的人都能相救,更何况你们呢?”他面带笑容。
从下马车起,他再次见到了往日的情景,这些人与他遭遇不同,但情感都是相同的,他们一样渴望遇到贵人,救自己脱离苦海,过上本来的日子。
桑落听到“卑贱”二字,不由得说:“你不卑贱。”
秋时初当即嘴角上扬。
“是么?乞丐你都觉得不卑贱?你还真是不同!话说如今的官已经这么善良了吗?我希望你如他所说,在这里可没人当你是帝师还是天师,办不成事,纵使是皇帝亲临,也压不住我们的怒火。”他说着,眼神示意桑落向后看。
后方是怨声载道的流民向官员挨个哭诉,样子都毕恭毕敬,弯腰能弯到九十度,甚至还有人跪倒在他们面前。
他又道:“他们很希望朝廷派人来,心里藏着的苦想近数对他们说,可你别看他们这会儿弱小无助,真要是知道有贪官霸占粮食,第一个冲上去的就是他们,地方的暴乱对朝廷影响不会太小。
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为什么最后死的只有我父亲一个人,因为他是领导,底下有上百个官员,朝廷总不会全部斩杀,但要有所表示,最后被选出来的,也就只有我父亲了。”
“你是帝师,这群人里你最大,出了事最先被问责的肯定会是你。”他笃定地说。
“怎么会?帝师与皇上关系很好的……”
“哈哈……你果然还是个孩子!”他不禁失笑,“他是皇上亲人吗?关系好又怎么样?你也不想想,是他的皇位重要,还是他这个帝师重要,是他的江山重要,还是关系重要,一个人到了必须要选择的时候,他可不会放弃对于自己最有利的选项!”
秋时初被他的话打断了,又真的没什么能硬气回复他,只能看着桑落,等他说话。
“你有当官的潜力,赈灾之后,若我还官在原职,你来吏部提我的名字,有人会给你分配。”桑落说。
男子怔了怔,事情如意的太突然,这位当朝帝师竟真如传言的那样,知人善任!他极力的表现自己,为的就是得到他的赏识,如果能有官职在身,他就能查到,当年到底是哪些人从中作梗,让他父亲背了莫须有的罪名,才会毫无转机,不明不白的替他们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