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温暖的房屋中亮着一盏油灯,凉风从门缝中窜进来,直到沈念之心口处,将他从熟睡中唤醒。
他满头大汗地坐起身来,眼神惊慌未定,用那双手冰凉的手抓着被子,呼吸急促地坐着。这是他第一次感觉到害怕,那些沉重的梦境忽然被打碎,可他竟没有一丝轻松。
季瑶婠听到声音从桌案上爬起,一脸睡意地望着他,打了个哈气:“终于醒了,再不醒,我就要疯了。”她在这里足足坐了三天,可算把他盼醒了。
他空洞的眼神这才有一丝人的反应,“我睡了多久?”
“三天,这三天我是又给你喂水喂药的,差点把我累死,生怕把你饿死渴死,好在我有这个,”说着她从衣袖里拿出一个圆柱形的东西来,又道:“没见过吧?这是针管,用玻璃做的,世上仅这一个,你能活下来完全靠它。怎么样,都看到什么了?又记起什么了?”
“全都看到了,也想起来了。”他说,此刻沈念之的眼睛并不明亮,见到季瑶婠手中奇怪的东西也不在意,那种忧郁木然的样子近数显现在脸上。
原来他不仅仅是大煜帝师,更是神界星云神君,原来他是来人间找人的,却因动情牵动天谴,导致自己短暂性失忆,好在,现在他全都记起来了。
也不知是命运使然还是因果循环,他总能在不同的时间遇见相同的人,几千年前在巫山,他与风昭相识,而后带着记忆在修仙界寻觅,收获那一分神识后又来到人界,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他所寻找的人此刻在哪?
“那就好,我还怕会得不到我想要的结果呢,现在我履行了承诺,该到你了。你昏迷这几天,我向师父求证了一件事,确定了我的做法是在帮你,她告知我了事情原委,所以现在我清楚的知道你是谁,你能听懂我说的意思吗?”季瑶婠收起想要展示给他的针管。
沈念之点头,他的脑中将这几句话草草揭过,他没有心思去想季瑶婠的师父是谁,怎么会知道他的事。
见状,季瑶婠也不想提醒,继续说:“师父说,我不能向他人提起你的身份,也不要管你曾经是谁,要趁早从你们的事中脱身。现在机会来了,帮我查到季家,我就会离你远些。”
“与姑娘的承诺,沈某必然不会忘记,”他掀开被子缓缓站起身,力气还有些不足,但足矣站稳,“还要多谢姑娘提醒,沈某在这里谢过。”他行了一个恭敬的礼。
“不必,都是各取所需。”季瑶婠连忙将他扶起,“不过我想问问你,你的师父影怜,是和你的往事有关的人吗?”
本就身子不稳的沈念之刚刚被扶起来,谁知这么一句话击中他的要害,“影怜,是和他的往事有关的人吗”,他的脑中不断闪现在人界与他的交际,六界中,会有谁助他找风昭?又会有谁帮他恢复内息?
影怜虽抹去了他的六识,让他再次成了“异类”,但也是这样,才让他能以人的躯壳待在人界,不受天谴探查,此刻沈念之没有神力,他不知道影怜的容貌是否用法术遮盖,总之他的行为举止是和帝尊不一样的,帝尊才是那个不会希望他好过的人。
当年他的记忆就有所缺失,而今全部回来了,他便不会再被帝尊蒙蔽了。
“算了,”她说,“先休息吧,我等你消息,现下我要出去一趟。”
季瑶婠知道,再问下去也没什么线索,沈念之这里还需要日子仔细回味,不过就算知道又怎样,帮她那可怜师父找回情郎吗?人家神仙间的爱情,她插什么手?
空桑城外密林。
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停在林中,车上的帘子被风吹起,将里面黑乎乎的颜色露出,踩雪的声响是这寂静林子的扰乱者,雪已经覆盖了这里,白茫茫一片。
然而黑夜也是有人扰乱的,譬如这林中竟然放置了灯笼,一盏一盏的灯将这里照亮,她首先想到的不是浪漫,是防火,这样做有安全隐患。
季瑶婠停在马车前,站正身子,道:“你还不出来见我?若是不见,怕是以后没机会了!”
回应她的,是叶子匆忙接踵而至的声音,但季瑶婠好像听到了几声乌鸦叫。
她不再停留,转身就走,谁知身前忽然闪现出一个人,季瑶婠连忙停下,这才没让她撞在他身上,然而当她抬头看那人的面容时,双眼却被他那冰冷的手蒙住了。
如果不是知道他是谁,季瑶婠一定会先用脚将他的脚踩得痛不欲生,然后再退出十几步远,告诉他别过来,然后就将自己头上的簪子拔下来,与他对持。
那人离她很近,近到他们彼此能听见心跳呼吸的声音,他的一只大手揽住她的腰,将她往前带了带。
“你做什么?”季瑶婠丝毫感觉不到浪漫,为什么那种韩剧的氛围感根本没有出现?迎来的只是她的无语?
“别走。”他轻轻地说,那只覆在她腰上的手只让她觉得火辣辣的,也将她的心脏辣得发烫。
算了,也还是有点感觉的,她竟然紧张了。
“你……你蒙住我眼睛干什么?”她问。
“我的眼睛出了问题,我把手拿开后,你不要看。”说着,他将手轻轻地放下去,可那只揽着她腰的手还在她腰上像黏皮糖一样粘着。
“先前不是试过了吗?你的眼睛对我没作用啊……”她试图抬眼,然而他却将头偏转过去,她只得看到他的侧脸。
“这次不一样,我用了诡都之术,纵使对你没影响,但我也不想让你看到这样的一双眼睛。”他说。
在季瑶婠看不见的地方,谢提序的眼睛已不是常人的样子了,如果在黑夜看到,怕是会将人吓疯。
可是按照逻辑推理,去见喜欢的人不应该收拾好再见吗?谢提序这样在意自己不能见人的眼睛,怎么就不蒙起来呢?是太欣喜若狂忘了还是因为不在意而忘了?
“那我不看。”季瑶婠心里出了想法很快否决了这两件事,首先他肯定不是欣喜若狂,毕竟他与她是有书信往来的,纵使是在桑落与顾萧两双眼睛的审判下,他还是能传进来他们不知道的消息。
其次,他要忙着对付诡都的那些人,于他本人而言,本就是件棘手的事,他要让诡都高层的人知道他在夺权,那么这其中就一定少不了血雨腥风,他的处境也并不安全。
想着想着,她觉得他好像没那么可恶了,竟然将她拱手推给陌生人,报应也许会晚,但一定会到,谢提序的狠心不能只被她一个人承受。
她抬起手,抓住衣袖边缘用力一扯,将那身浅蓝色衣服扯下一个条子,递给他:“你戴上,我就看不见了。”
他接过,速度快且娴熟地戴在了眼睛上,这才肯转过头来,让她正视他的脸。
“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给你弄什么眼镜的,结果现在你眼睛不能见人了,眼镜不过是个摆设,我得多给你备些这样的布条子,以免你顾不上形象,不经意间将人吓死。”
“啧……”他嘴角难得洋溢出笑容。
“这些年,我一直注视着空桑城的各大家族,其中也有季家。”他说着拉起她的手。
季瑶婠听着,小动作想拒绝他拉,可看在他“身/残志坚”的样子默默忍了下来,他可在她提起季家时没表露出任何异样,如今跟她说他知道,几个意思?
“不是我有意不告诉你,季家很乱,这我早就说过,我怕你知道后会搅和到里面,所以没告诉你。
而且我的人在季家也并没有位高权重到知道一切,他们隔三差五传出来的消息零零碎碎,实在没什么用,我知道你想回去,所以才叫你找桑落,他手眼通天,知道的定然比我多。”他恨不得将自己的嘴皮子磨破把这事解释清楚。
“那我还要感谢你了呗?”季瑶婠将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对着他恭恭敬敬地作了揖,谢提序却慌张地扶着她,怎么也不肯接受这个礼。
学人就要学得像,沈念之对她这样,尚且让她这个算半个恩人的人感觉荒谬,那他呢?他会心态平和的接受吗?
“不要这样……我……”他的手在颤抖,冰冷得只有他自己知道,似乎只有是在和她触碰时,他才能有那么点温度。
“既然你早就想好了,干什么弄那么一出将我送到桑落身边?你就不怕我真的死了?”她到彼时竟还对他有幻想,他将她从那么高的悬崖扔下,是有多笃定她最后能活着?
“我安排了人手,如果出了意外,他们会接应你,我明白……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可要让你躲开诡都的人,我只能如此……”他说,“如果你死了,我会和你同去,不会丢下……”
“不会丢下我一个人?从你为了要躲开诡都视线想要纳我为妾时我就知道,你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你自己,根本不会真的为了我而豁出性命。”她冷冷道。
“你或许是有那么点喜欢我的,”她再说,“只不过是种新鲜感,你很霸道,很无情,可无情里透着的不是不得已,是你生来的狠辣,我有时在想,是什么能够动摇你呢?权力、性命、地位……还是什么,终究是猜不出,但我自己很明白,与虎谋皮,受伤的不会是虎,会是我。”
谢提序怔了怔,还欲解释,却被季瑶婠手动叫停,“我们都应该想想,这段感情要不要维持,如果你只当我是能利用操控的人,那么你赌对了,我会帮你,因为你会时不时给我些甜头,那点微不足道的喜欢或许不会让你要了我的命。可是我很惜命,如果你危及到了我的性命,让我不安全了,我不会停留的。”说着她向前走了几步,看那背影像是要离开。
“等等,”他伸手去抓,然而却慌张收回手,“我在季家安排了人,如果你孤立无援的话,这个东西或许能帮上忙。”
她这才转过身来,看着他从袖中拿出的指环,“这个是暗器,遇到危险时,按住这个虎头,会有毒针发出,中毒者不会立刻死亡,但三天之内必死。”
季瑶婠没理他,只是盯着他看,心说为什么他们间的隔阂越来越大,是自从当初相遇开始就错了吗?
她没有后悔刚才说的话,她只想着能够通过这层布子看到他的眼睛,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一点愧疚不舍。
沉沦也好,清醒也好,季瑶婠想两个都占据。
“不用了……”她看了一眼那暗器,刚说出的话却想收回,她在逞什么能?到了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保护自己的东西怎么生存呢?她就应该厚着脸皮收下。
“拿着吧,”谢提序不甘心收回,“求你了,之前种种是我不对,可不管怎么样,去到季家,有个能帮你的也好啊。”纵然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听他的语气,不知道是不是幻听,或者是她自作多情,她觉得他快哭了。
但一时间,季瑶婠那只想收下的手竟抬不起来。
“我看不见你,却能听见,你不愿意接下,我也无法递给你……”
“我要就是了。”她想着不要白不要,暗器这东西,自然是越多越好,她说过她很惜命,现在他在帮她保命,她为什么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