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叫“大漠孤烟”的酒肆。暮云看着那面在风中猎猎飞舞的旗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也不知是这位店家有文化还是这酒肆名字应景,他心里竟然无端的生出一些落寞来。
一个面皮白净的小厮见有客人来,急忙满脸堆笑的迎了上来,还没等他说话呢,坐在柜台里嗑瓜子的老帮娘早看见了,见来人白龙鱼服气度非凡,她这家店里每天人来人往什么人没见过,但如此俊美的少年郎却是稀罕物件。年轻的老板娘立刻两眼放光,抛下纤纤玉手拈这的瓜子,亏的她三寸金莲走起来却能足下生风,刹那便白毛风似的刮在客人面前,小二哥即将要出口的一句奉迎问候被她主子屁股轻轻一撞生生的撞回喉咙里去了。
老板娘一双杏眼来来去去在暮云脸上逡巡,舌根软绵绵的道:“公子是打尖还是……”暮云目光越过这位花枝乱颤的报喜鸟,一眼看见角落里一个熟悉的人,独自一个自斟自饮。暮云从怀中摸出一锭大银,终于看了一眼报喜鸟道:“最好的酒,最好的菜”,老板娘被他微微一笑竟然勾起脸上一抹红云,笑着说声‘得赖’又一□□似的卷走了。
“可以吗?”绝仇一只脚踩着旁边椅子,斜斜的靠在桌子上,桌子上倒着两个空酒坛,她手里拎着一只,桌上的碗里却是空的,显然此人根本不屑用碗喝酒。几样小菜无非青菜豆腐的白白绿绿,是她一贯的清淡口味。正心神乱飞间,猛地听见这句话她抬起头来,见是暮云,似乎毫不意外,微微点点头示意他落座,同时将踩着旁边凳子的脚放了下来。
暮云看看桌上倒着的空酒坛,再看看她绯红的脸颊,眼里的氤氲之气,心知她喝了不少酒,而桌上的小菜却似乎并未被主人关顾过。看来这世上多的是如他一般的不如意之人。
“暮兄既来之,则安之,请”绝仇也不讲究,就拿起自己刚刚怼着的酒坛,给面前的空碗倒满了酒,推到暮云面前,看着他似笑非笑,也不知她是醉了还是醒着。
暮云端起碗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下去,将空碗丢在绝仇面前道:“再来!”绝仇喊声“好!”提起酒壶,却倒不出一滴酒来。感情她自己一个人喝了三坛子酒。
眼观六路听惯八方风云的老板娘见缝插针的送上温暖,果然是上好的桑落!拍开封口,酒香扑鼻,入口则辛辣无比,劲道十足。暮云暗道不好,绝仇此时已是三坛酒下肚,若是再喝如此劲道十足的酒,只怕要醉了——虽然他几乎每见一次面,她手里都是提着一个酒壶,且时不时的来上两口,喝酒比别人喝水只怕还要勤上几分,但从没见她醉酒过。
这老板娘如此实诚!
“这酒烈,不如先吃点菜吧”眼看第四只坛子也要干了,暮云按住绝仇伸向第五坛酒的手,轻轻地道。他极少看见绝仇这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沉默的陪她喝酒。
暮云打小生活在龙兴寺,禁酒禁荤腥,虽然俗家弟子逢着下山时节也还是会喝酒吃肉,甚至偷偷喝酒的事也没少干,但毕竟不敢放开怀抱的喝,像绝仇这样把酒当成水的喝,叫人觉得都有些对不起如此烈的酒了。
老板娘早看的痴了,都忘了犯花痴。就连周围的一些食客都时不时的朝这面张望窃窃私语,一方面是夸赞这二位面如傅粉的公子丰神俊朗,一方面对这位看上去身量纤纤的小公子惊人的酒量所惊讶,忍不住想要看看她究竟能喝下去多少。
绝仇很快觉察到了周围的异样,将剩下的两坛酒左右手各拎一坛,对暮云笑道:“暮兄不介意陪我找一个清净所在,咱们接住喝吧?”
暮云看她眼神朦胧,气血上涌,正想着怎样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拉她走呢,见说正合心意,一把抓过桌上绝仇的剑,虚扶着她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走出了酒肆。
绝仇立在门首抬头看了看天,太阳明晃晃的照着她朦胧的醉眼,空气中连一丝风都没有,即便已是后晌,却依旧烈日炎炎。绝仇回头看了一眼刚刚喝过酒的桌子,老板娘只顾立在门首看着她们,连小厮也忘了去收拾被她丢的乱七八糟的酒坛,桌上暮云点的菜肴完全可以重新上给客人,绝仇有些纳闷,人说一醉解千愁,今儿为何四坛酒下肚却还没喝出个所以然来,她狠狠的看了一眼悬挂在酒肆门上的“大漠孤烟”四个字,冲暮云笑道:“暮兄,这家的酒实在不好的很,一定是兑水的奸商!”
这话虽然声音不高,但门内的老板娘却听了个结结实实,心道:“老娘见你俊俏,上的都是本店原浆美酒,水都未曾掺一滴去,你倒如此编排!”正要发作,见那位白衣公子冲自己满含歉意的微笑,一双多情目如化雨之春风,将那妇人就要脱口而出的恶言恶语化作春风细雨,报以更加甜美的笑容,招招手舌根生棉道:“公子再来啊”
绝仇原有三分醉,被太阳晒了一下,发了身汗,倒发去了两分,待到两人走到桃花坞,竟是个比暮云还清醒的人。而心里那点郁闷被酒泡涨了,仿佛要破胸而出,堵得她心口发闷,越发陈郁不疏。
“暮兄可有在房顶喝过酒么?”绝仇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天,已是月上柳梢头的时间了,月色并不怜惜她满腹的心事重重,依旧明朗姣姣。
桃花坞的房子都有着极高的屋顶,远远看上去,月亮仿佛就挂在屋脊上,站在屋顶只要伸伸手就能够着。从小到大她最喜欢的就是三姐妹偷了师公的酒,躲在山谷里最高的树上偷喝。绝情是个一杯倒,师姐酒量也算勉强,只有她,好似无底洞,醉与否全看心情。
每次偷跑出去,绝情第一个熬不住,早早叛逃去睡觉,剩下她和大师姐。只要师姐在,绝仇最后一定想方设法让自己醉倒,因为醉倒了,绝尘就会背着她,并且很“慷慨”的把她放在自己那张总是一尘不染的床上——平时她可是任谁都不能碰她床铺的。因为绝仇喝醉酒喜欢光着睡,被子被她蹬的老远,有一次还从床上掉了下去,亏的师姐把她抱去自己的床上,照顾了一夜。从此只要她喝醉,就可以堂而皇之睡在师姐身边,肆无忌惮的抱着她的胳膊使劲往她怀里钻。可是不知为什么随着年岁的增长,她越来越品尝不到醉酒的滋味了,是酒量越喝越大,还是越来越不敢睡在她怀里了?
“和罗旭喝过一回”两个人坐在房顶上,暮云头发上绑着的白色发带在风中飞舞,“那年我第一次离开龙兴寺去看父亲,也是刚刚认识罗旭——”说到罗旭,暮云忍不住偷偷看了看绝仇,谁知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并没有看到一丝他想象的表情,显然这个名字并没能让她心里起一丝涟漪。
“第一次见父亲,可是我们相处并不愉快,要不是罗旭我可能要被家法伺候呢”南宫无法的家法就是鞭子,鞭鞭见血,这位父亲第一次居高临下的看着自己儿子时,被他眼里的陌生和孤傲激怒了,他已经习惯了绝对的权威,谁都不能挑战的权威,即便他交给挚友精心培养的独自也不行,他一看这位就不见面的儿子竟然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置疑自己和挑战自己的权威,当即大怒,他高高举起戒鞭狠狠落下,十四岁的少年稚嫩的皮肉立刻渗出血来,他第二鞭举起的时候旁边一只手握住了他举鞭的手,罗旭并没有因为他那人人惧怕的凌厉目光而退缩,反而诚恳无比的求请,说少爷年少不懂事,第一次到武林盟这么大的地方,难免心神不定,不是有意顶撞盟主,他罗旭愿替少爷接下剩下的戒鞭。
南宫昱不过是杀鸡儆猴,心里也并不愿意过于苛责他这位独生子。当即愤愤的丢下戒鞭走了。
那晚罗旭拉着暮云坐在武林盟最高的屋顶上喝了一夜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