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很显然对这个问题有些猝不及防,呼吸立刻急促起来,他原本一听见绝尘的名字就心跳加快,此时被突然提问,整个人在那一瞬间有些神思不属。
“暮兄?!”很显然绝仇并不打算放过他。暮云被她从云里雾里拽了回来,目光眺望着遥远的天际,仿佛在那里能看见某个人一样。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母亲,父亲也只是个影子,他偶尔回去龙兴寺,但和师父相处的时间远比同我在一起的时间长——尽管有时候一年也去不了一回,每次我都是站在山门口师父的身后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我很少感觉到我和他的亲密”血缘这东西十分微妙,每次南宫无法去龙兴寺,小暮云其实还是十分期盼的,哪怕只是他的小手被那只大手不经意的牵起,他幼小的心里也会快乐很久,期盼很久,每次那个高大的身影走出他的视线,消失在龙兴寺那几千级台阶上,他的心里总会升起焦躁和惆怅,然而真正算起来,他见罗旭的次数远远多于他那位父亲。
饶是如此,父子之间的亲情还是像一根无形的线揪着他的心,等待着那遥遥无期的相见。
“师父待我如同己出,但老和尚总是板着一张脸”说道‘老和尚’三个字,暮云嘴角忍不住上扬,“他叫我读书习武,放纵我调皮捣蛋,直到他用三封书信逼迫父亲要为我梯度”暮云始终想不明白师父明明说他尘缘未了,为何还执意要他落发梯度。
绝仇看他神色暗了暗,伸手在他肩头轻轻拍了一下,暮云笑笑,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眼角眉梢像被什么照亮了,放着光,声音变得极其温柔:“然后我遇到了她”
绝仇当然知道“她”指的谁,心里莫名有些紧张,提起酒壶又喝一口。
“她骑在马上,都说她是宏化公主,但我一眼看出她不是。我没有见过那么美的女孩子,没有见过那样冷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仿佛可以勾起你人生所有经历过的那些好的坏的,仿佛使可以穿透心的东西,我被她吸引着,完全忘了我们当时还是敌对的双方。”暮云仿佛不是在跟谁聊天,而是内心对自己在独白,他自顾自的说着,完全没有注意旁边的人寥落的眼神和被她喝到见底的两个酒坛。
绝仇的醉果然是随心情的。
白天喝了四坛子酒都没能醉倒的人,此时却醉的不知身在何处。
她猛的站起,使大力推了一把暮云,自己捉脚不住,若不是暮云身手敏捷一把抱住她,只怕当即就要一头栽下房顶了。
“暮云,你算什么……东西……!”她一根手指戳着暮云的脸,一双眼睛红的要冒出血来:“你只见了她一面就敢说爱上了她,就算你与她在那什么狗屁崖底有过种种奇遇,能与我和她自小的生死相依相比吗?能吗?!”
绝仇越说越激动,眼圈开始泛红,开始语无伦次: “你说第一次……对,第一次,是在那所阴暗的屋子里,一群人贩子,人贩子,你知道吗……她就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所有人,那些恶心的面孔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会让我从梦中惊醒。她踩着那些家伙的血跟在师娘身后……我跟着她……我就该这么一辈子跟着她——你知道吗,师娘一直以为我当初抓着绝情的手是跟着她走的,呵呵,呵呵呵……。”
绝仇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在那座人迹罕至的深山里,我们在一起十年,一起吃一起睡一起从狼嘴里逃生一起研究各种剑法一起泡在师娘的药缸里——你有过吗?你说你爱她……爱她,对,你是可以说自己爱她,可我呢……”说的太快,她有些喘不过起来,她深吸一口气,虚弱的道:“有时候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我一辈子守着她,一辈子都这样……”她的声音慢慢的沉下去,暮云听着这些话如五雷灌耳,被天雷劈了也不会比这个更震惊,借用了后半生所有的冷静才把自己稳住没从楼顶上一个跟头栽下去。
绝仇的心事他猜过无数种可能:罗旭、柳君清、慕容宝、甚至席君买最后甚至……甚至他自己,但就是从没想过会是绝尘。他听过男子断袖的,却从没听过……。还没等他从惊愕里醒来,绝仇突然像一根木头桩子站在那儿直挺挺的倒在他身上。
她竟然就那样站着睡着了!
绝尘只觉得有万千泥沙拥堵在胸口,血和泪只能回流,哽在喉头,又苦又涩。睁开眼睛是光怪陆离的世界,闭上眼睛,那人就在幻梦的尽头,俊朗又温暖,神秘又热烈……又无情……
师娘费尽心机用十年的时间打造一件精致的杀人武器,却被敌人一招轻松化解——那一场早已烧去的东西不该这样轻易复活,即便是对她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情的师傅师娘,她也能够清醒的认识到自己只是他们收养的杀人武器,在她的记忆中,祁连深谷中的日子有的只是严厉、冰冷和练功。她从没有爱过她们——若有那也只是责任。她从没从她那儿得到过母亲般的温暖——其实她又何尝敞开自己的胸怀给予别人爱她的机会?
只有师公——像爷爷又像老友,她敬重他、爱戴他,只有师公让她在那些孤寂的日子里有了些许暖意。
而如今,她却为了一个原本素不相识的男人受折磨与煎熬
一个人内心再强大再冰冷也有被温暖的时候,更何况是一个情愿用生命来温暖她的人——无论今天看来是真还是假那些为她流过的血都是真的。
见过的血太多了,再痛也不会比曾经的那些经历更痛了。
每个人原本都有自己的命运。
有些事注定要倾尽全力去完成。
第二日,绝尘三姐妹便走在了寻找乌恒族的路上。
或许找到那个内奸,便可瓦解南宫昱利用外族势力的阴谋。
三人并辔而行,闲话些江湖趣事,绝情无意间晒了一眼山坡那边,话锋一转:“我的,两位姐姐可不许抢!”一言未落双腿一夹马腹——那马是她从小养大的,与主上仿佛心意相通,扑啦啦扬蹄冲了出去,一柄长剑早已握在姑娘手中。
尘、仇二人对望一眼,用眼神交流了一句“这孩子真的长大了”。
长大是长大了,对周边的危险有了野兽的直觉,不过行事还是莽撞了些。尘、仇二人的手都不由的放在了腰里悬挂的剑柄上。
忙了半宿十八般武艺齐上,备好了一顿大餐,初出茅庐的猎人已经为猎物设好了圈套,等了近一天眼看功夫都白费了,身体里那点初猎的兴奋被望眼欲穿的等待消耗殆尽,随之而来的疲惫和失望潮水一般的袭来,两个“从犯”对他们“大哥”的绝对信赖开始摇摆不定,干脆倒地挺尸去了。
只有“大哥”微陷的眼眶下一双漆黑的眸子放着幼狼的光,他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活像一块镶嵌在土里的石头,只有被太阳晒的滚烫的脊梁上不断涌出的一层层汗水成了他身上唯一流动的活物。
此时他终于看见远处三个人影慢慢的踏入他的陷阱,他用脚踢了踢地上快被晒成肉干的协犯“小弟”,那两个二货迷迷糊糊中翻身,哈喇子来不及擦拭,探出半个头一瞧:哎,三只肥羊呢!大哥,这下发达了!
他们大哥伸手在离他比较近的脑袋上拍了一把,擦了擦额头的汗,沉声道:“低点,你怕献祭看不见吗!”原来他们野猎是要“献祭”!
协犯受了训斥伸伸舌头,脑袋依旧缩回龟壳里去了。
“可是大哥,他们好像没有一起过来啊,前面的那个会提前暴露咱们的陷阱,剩下两个咋弄?”一个协犯腿已经开始发抖,鼻子快要挨着地面,每说一个字便吹起一片尘土,他面前的地上都要给他用吐沫星子砸出一个洞了。
“大哥”没有言语。
另一个斜刺里瞄了一眼他们大哥,从他紧绷的侧脸上看出了一点镇定自若,立刻勇气倍增:“咱们又不是只有一招——你听大哥的!”斥责了一声,想了想马屁拍的不够完美,又补充道:“弄翻一两个,剩下一个我大哥就手到擒来!”说完自己先满意的看看“大哥”俊秀的侧脸,可惜他看不见这位“大哥”心里冒出来的那一份身不由己的紧张。
绝情要显威风,恨不能立刻将种在山坡下的那几颗鬼鬼祟祟的脑袋揪下来给他们换个地方种。□□小红马寒水风驰电擎的裹着尘土卷过去,寒水前蹄落地,平地轰隆一声陷下一个大坑,好似张着大口等着小鱼自己游进腹中,红马失去重心,眼看连人带马要一同给吃进去,人影一闪,身后一人拦腰将绝情轻轻抱起稳稳落在地上,还没等两人回过神来,一张黑色大网从天而降,像一团乌云劈头盖脸的向她们压下来,同时四面八方木箭如雨点般射来,好一个“十面埋伏”!绝仇那厮竟然还出口称赞!
绝情也来不及腹诽她这位不着调的师姐,先来个剑花翻飞打发箭雨再说。
看来山坡下的主犯与从犯是劫财不伤人的“善良人”,一个张着大口的陷马坑先一口吞掉几个打头的,然后一张大网网住漏网的,有那厉害的想要破网而出,乱箭齐发——这箭羽速度极快,显然不是从人手中发出,而是特制机械发出的,杀伤力可想而知,所以对方才发这没有箭头的木箭,饶是这样射在人身上也能皮开肉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