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印象深刻的情形,往往会在自己最骄傲、或是最灰暗的时刻。
耀眼时的棋逢之对手,灰暗时的患难之共友,无一不让人记忆深刻。
黎蓁与烟攸宁的初次相遇,就是在一段难堪的回忆里。
只是岁月匆匆,如今二人重逢之时,黎蓁满脑子一片空白,只有那个人的名字,像是刻在灵魂深处,不断叫嚣着。
她看着烟攸宁落泪,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烟攸宁的手背,把烟攸宁烫了一下,松开按着黎蓁肩膀的那只手。
“你认识我?”烟攸宁语气平淡,没有认出她。
黎蓁点点头,下意识将目光往下放。
烟攸宁端坐在轮椅上,薄粉色的唇,瘦削的下巴,能清晰看见骨骼的手背,还有,薄毯下纤细的双腿。
或许是黎蓁的目光太过明显,烟攸宁皱了皱眉,道:“既然你没有想——算了,你爱怎么样随你。”
她丢下这样一句,推着轮椅就想要离开。
只是轮椅浸了潮湿的水,烟攸宁一个活生生的人也压了重量,免不了陷进沙里几分,自己推起来格外吃力。
烟攸宁尚未来得及感到窘迫,黎蓁便已经伸手,想要不着痕迹地将她往马路上推。
二人不过在这里停留片刻,脚下的海水已经不经意间浸过黎蓁的小腿。
“不用——”烟攸宁下意识想要拒绝黎蓁的帮助,强硬地用手握住左边的轮胎,却因为重心不稳,整个轮椅向□□翻去。
烟攸宁碧蓝的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失重感从左腰侧升起,自从双腿受伤以后,烟攸宁已经许久没有过失重的感觉,毕竟要想从高处坠落,自己首先得身处高位。
烟攸宁已经在踩在人生的谷底了。
只是她虽身处低谷,却也不希望自己那么狼狈,竭力想要维持面上的平静,却正巧抓住一个人的衣领。
紧接着,烟攸宁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抬头,正正对上黎蓁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克制、却又无比炽热的眼睛。
那个人微低着头,垂眸看着自己。
本该是个有些浪漫的时刻,倘若不是海浪不长眼似地扑上来,狠狠将这对像在演什么分别戏的苦命鸳鸯一脚,将二人踹翻在地。
烟攸宁一时不慎,连吃了好几口海水。
咸的、腥的,陌生的味道顺着海水钻入她的四肢百骸,烟攸宁双手拼命拍打起来,腿却是一点没有动。
在大脑给出性命攸关这一信号的关键时刻,那双无用的腿全然没有接收到,像活在烟攸宁身上的两坨废肉。
太可笑了,会有人在只到小腿肚的水里淹死么?自己怕是要成为乡镇小报中的一章了。
这样想着,烟攸宁拼命挣扎着,在近乎憋死以后,终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她大口大口喘息着,海水将她一头短发浸得紧贴头皮,烟攸宁甩了甩头,方才模糊不清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耳边是克制不住的咳嗽声,烟攸宁定睛一看,是方才那奇怪的女人。
黎蓁显然比她狼狈许多,她那头黑色长发上沾了不少沙,一眼便知方才她垫在烟攸宁身下,拼命向上托举她。
烟攸宁沉默着,任由黎蓁将自己扶上轮椅。
她身上滴着水,左手手肘处不知道撞在了哪里,隐隐作痛。
狼狈,太狼狈了。
烟攸宁在心里自嘲,眯着眼睛,看向正在捡薄毯的黎蓁。
经过方才一事,黎蓁紧扎的裙子也散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本人却浑然不觉,往海的方向走。
都是因为这个人,害得自己这样狼狈。烟攸宁想,自己应该生气的,毕竟如果不是黎蓁一副要寻死的样子,她也不会追到这里。
过去烟攸宁从来只在马路上远眺海面,从来没有这样靠近过。
但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好像也没有可以怪罪的人。
如果真的要怪谁的话,恐怕也只能怪她自己。
黎蓁将毯子捡起来,把水拧干,搭在肩上,艰难地向她走来。
轮椅被这样一摔,又泡了水和沙,更加推不动了。烟攸宁有些犯难,平日里照顾她的阿姨正巧要回家几天,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一时间,烟攸宁也找不到人来帮忙。
她正想着先绷着脸把人赶走,等天再黑一些,路上没有什么人的时候,她大不了自己爬着回去。
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想。
“让我送你回去吧。”黎蓁说。
烟攸宁抬头,海水已经没到了膝盖以上的位置,两个人的头发都贴在脸颊上,一身狼狈地看着对方。
黎蓁像是以为她没有听见,向烟攸宁伸出手,重复道:“拜托,让我送你回去吧。”
烟攸宁看着那双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很美的手。
再看如今的自己,形容枯槁,瘦得甚至有些皮包骨,一米七的身高下只有九十斤的体重,怎么也算不上健康。
她不说话,黎蓁也不说,只是站在那里,手悬在半空。
烟攸宁看着她,黎蓁乌黑的发丝被咸腥的海水裹挟着飘到烟攸宁颊边,有些发痒。
真是奇怪啊,烟攸宁想,明明木着一张脸,眼角眉梢间将拒人于千里之外写得淋漓尽致,做的却是与本人毫不相符的事,这人真奇怪。
晚风轻拂过脸庞,烟攸宁打了个喷嚏。
这个恰到好处的喷嚏给了她回应的理由,她总算做出选择,说:“走吧。”
黎蓁动作很快,想要把自己的黑色外套脱下来,却因为浸了水,她犹豫再三,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烟攸宁。听到烟攸宁这样说着,她半跪下来,将烟攸宁打横抱在身前。
烟攸宁顺势抱住她的脖颈,这让黎蓁能够分出手来提着轮椅,一步一步向马路走去。
两个人的距离太过接近,烟攸宁的鼻息蹭着黎蓁的侧脸,她这时候才发现,黎蓁其实比自己要矮上许多。
这样一个娇小的身躯,抱着自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沙滩上,似乎下一脚就要站不稳,却始终坚定地向前走。
她究竟是谁?
烟攸宁满腹疑惑,却只皱着眉,紧紧盯着黎蓁的眼睛。
她额前的刘海偏长,透过发丝,烟攸宁得以看见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十分寻常的棕色眼睛,和她见过的绝大多数人一模一样,没有任何不同,像是丢进海中的一滴水。
“坐好。”烟攸宁神游之际,黎蓁已经背着她走到了马路上,稳稳当当地将烟攸宁放在轮椅上。
她的手悬停在半空,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选择开口,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般,拘谨地站在一旁。
烟攸宁这时候才发觉她的外套扣子少了一颗,或许是方才自己在水里挣扎的时候不小心把它碰掉的。
想到这个可能,烟攸宁曲着手指抵唇,轻咳了两声:“你的衣服......算了。你,跟我回去。”
她原本想把人的衣服要过来,将扣子补好再还回去。可这么冷的夜,这个人没有外套怕是要冻着了。
“可以吗?”黎蓁问。
烟攸宁偷瞥了她一眼,发觉黎蓁眼睛一瞬间突然亮了起来,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如果黎蓁是小狗,此刻恐怕正因为主人的一句话在欣喜地摇尾巴。
受伤以后,身体上的残缺给烟攸宁带来自卑感,她不喜欢别人这样盯着自己不放,那些人总是盯着自己的腿,或悲痛、或惋惜,她讨厌那种被怜悯的感觉,也厌恶会留意他人目光的自己。
可黎蓁不一样,烟攸宁完全没有在她身上体会到一丝一毫的情绪,她只是看着烟攸宁,眼里只是她,只有她。
这种陌生的情绪,叫她心里百转千回。
烟攸宁无法描述这种感觉,只好嘴硬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黎蓁急切地说:“我愿意!”
说完,她像是有些害怕吓到烟攸宁,半蹲在她的轮椅旁,小声道:“我愿意。”
烟花合时宜地从黎蓁身后的天空炸开,点点星火碎在天边,为漆黑的天空挂上两个月亮。
散落的烟灰落在烟攸宁头顶,她再次打了个喷嚏,说:“走吧。”
一条不算宽广的马路上,只偶尔有几位散步的老人家经过。他们有的还会和烟攸宁打声招呼,眼神略带好奇地打量着黎蓁。
在烟花又一次炸响的时候,黎蓁突然停下脚步。
烟攸宁仍在愣神,注意到她的动作,回头问道:“累了?”
黎蓁摇摇头,指着烟花说:“据说一天之内见过三场烟花的人许的愿,是一定会实现的愿望。”
......这是什么歪理,听上去像是大人哄孩子的话。
烟攸宁第一次听说这种事,被她煞有其事的样子雷了个焦黑。
她的眼睛亮亮的,像一只小狗。
烟攸宁无奈地摆摆手,像在下指示:“许吧。”
黎蓁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此处距离海滩已经有了一定距离,没有什么车经过,风中总算没有咸腥的味道,而是一种淡淡的,尘土的气息。
就在这片棕黄色的土地上,生命由此诞生,由此湮灭。
所有人被一视同仁,走在这条名为人生的道路上,由生到死。
至于许愿,那是有希望的人才会做的游戏,烟攸宁没有想要许的愿望,自然没有双手合十的冲动。
烟攸宁保持侧着头的姿势看着黎蓁,这样冷漠的外表下藏着的竟是一颗相信孩子话的心,真不知该说是反差感极强还是极其幼稚。
许久,等到第四声烟花响了,黎蓁才放下手,睁开眼睛说:“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一低一高,缓慢前行。
小镇昏黄的路灯照亮了她们前进的路,几只飞蛾绕着灯光打转,把它看作成可以飞扑的火,拼命地、挣扎着往里钻。
等到了烟攸宁的家,烟攸宁带着黎蓁来到洗手间,将柔软的毛巾递到她手心,默不作声地开始擦头发。
“你先穿这件外套,你的那件给我。”烟攸宁指了指挂在浴室的浅蓝色羊绒外套,向黎蓁伸出手。
黎蓁忙不迭地脱下身上那件,递到烟攸宁手里,却不敢将那件浅蓝色外套往自己身上穿。
毛巾虽然吸水,可她觉得被海水浸泡过以后身上满是咸腥的味道,不愿意让它沾到这件干净的、温暖的外套上。
烟攸宁拿着那件黑色外套看了两圈,说:“我补好以后会洗干净给你。”
黎蓁愣了愣,旋即没忍住笑出声来:“好,多谢。”
她越笑越忍不住,声音逐渐大了起来,惹来烟攸宁疑惑的眼神。
黎蓁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泪,就听烟攸宁问道:“你到底是谁?你说你认识我,可是,我并不认识你。”
她眼中的不解不作伪,碧蓝色的眼睛像海,包容万物,浸润心灵的海。
洗手间的白炽灯下,黎蓁看着她的双眼,透过她的眼睛,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是七年前发生的事。”黎蓁说。
语气娓娓道来,像是在和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说话。
黎蓁:(眨眼睛)(摇尾巴)
烟攸宁:(被亮得睁不开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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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