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水湖畔,鼎湖山,山不算高,也不算大,许是感染了云水湖的水汽,呈现出一派绿意清幽。近六月的天,气温却恰到好处,挟带着山水气息的风,吹到身上格外舒服。
若是郊游,必会令人心旷神怡。可惜,没有香车宝马,只有一辆普通的马车,遮盖得严严实实。围着它的是五匹骏马,马上骑士个个英姿飒爽,并且,面容肃穆。
萧家墓地,守陵人早早地得了信,已经打开园门,恭迎在门口。
这里,楚然并不陌生,过去每年清明,他都会随父兄、母亲一起,来祭拜那位萧府主母——萧凤歌的元配夫人水清浅。
作为萧然的他,从未见过水清浅,可他看过她的画像。洛神一般的女子,翩若惊鸿、矫若游龙,除了面貌与自己的母亲极其相似,神情气质也极为相像。
只是,她美丽的眼睛里总像蒙着一层淡淡的忧愁。而自己的母亲,无论在人前还是在自己面前,永远都是微笑着的。
直到三年前被萧沉踪带到狂人谷,他才知道,自己的母亲心里藏着那样深的一个秘密。她的那些笑容,是用来掩饰自己的,她掩饰得那么好,连自己亲生儿子都看不出。
水清浅已与萧凤歌合葬在一起,墓碑上多了萧凤歌的名字。楚然看着那个名字的时候,心里一阵刺痛。
这个人,是父亲的仇人,可他养育了他十五载,并且真正疼他、爱他,将他当成掌中宝。
他生性善良、不喜杀戮,对练武并不热衷,全凭聪明与悟性。但他兴趣广泛,样样都要涉猎。
当兄长的萧潼对他十分严格,曾经指出他这个缺点:如果一个人不能“专”,就做不到“精”,可他偏偏改不了。为此,他被萧潼罚过几次。
最后还是萧凤歌出来袒护他,反正他不是长子,也无须担当烟波城的重任,有兄长在,他只需要辅佐兄长就好。
所以,千斤重担就压到了萧潼身上,而萧然,从此逍遥自在,一任自己的性子发展。
于是萧潼只好奋力去当一位少年老成的未来城主,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得恪守城主的标准。与此同时,他尽力满足弟弟的需求,给他提供各种各样的新鲜物事。
那些日子真是美好,怎么也无法从记忆中抹去。
而今天站在这里,他却看到冰冷的坟墓,和墓碑上那个刺眼的名字。
闭上眼睛,仿佛看到萧凤歌一口血喷出来,高大而魁梧的身躯沉重地倒在地上,瞪大眼睛,死不瞑目。
而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人,一身黑衣被山风吹得猎猎狂舞,像一个来自地狱的修罗,浑身充满煞气。
手脚发冷,冷得想打颤,可他竭力控制着自己,唯恐露出破绽。他知道萧潼目光如炬,他不能让他看出什么。
幸好他们很快开始挖坑,挖坑的时候,他注意到萧潼在萧凤歌坟前磕了一个头,然后站起来,喃喃地说着什么。可是隔着远,他听不见。他想,他肯定是在向萧凤歌诉说他的决定,请求萧凤歌的原谅。
火化那两名仆人的尸体时,楚然总觉得在看不见的地方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们,晴天丽日下,背上却刮来阵阵阴风。
他扭头去看对面的山峰,几乎就在同时,他看到萧潼也正用警惕的目光搜索着对面。那一瞬间的眼神,犀利如刀。
可是他们什么也没看到。
楚江流一直没说话,面上也毫无表情,直到裴健的墓碑竖起来,他冷眼看楚然将携带的香烛果品摆到坟前,自己退后几步,做出一副旁观的姿态。
萧潼执香站到坟前,对身后几人道:“你们随我一起祭拜裴将军。”
楚江流咬了咬牙,想抗议,却终于忍了,站到萧潼身后,随萧潼一起躬身行礼。
对着裴健的墓碑,楚然心里异常沉重。他没有听萧沉踪提过裴健的名字,但他知道裴健肯定与父亲有着很深的关系。对这位前辈的死,他十分心痛,并且追悔莫及。
如果他早点去清平客栈,会不会及时避免那场杀戮?可是,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这令人扼腕痛惜的结果。
回程的时候萧潼放缓马速,与楚然并驾齐驱。楚然见他似有话说,便也刻意缓下缰绳,与前面三人拉开一段距离。
“你昨晚错失了良机。”
突兀的话语,令楚然一怔,偏过头,用疑惑的目光看萧潼。
阳光洒在萧潼脸上,有些耀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似乎看到他唇角弯了弯:“你昨晚应该再到那个巷子里看一下,反正已经抗命,不妨将事情做到底。现在,你失了机会,我会叫人看着你,这个月,你休想再私自行动。”
楚然额头上几乎蹦出青筋,他感觉自己像老鼠,而萧潼像猫,他正在猫爪子下被戏耍着。这个人,怎么会变得如此恶劣!
可他敢怒而不敢言,只能垂下眼帘,做出一副驯服状:“属下已经知错,怎敢一错再错?城主饶过属下,属下感激不尽,以后再不敢违抗城主的命令了。”
萧潼看他一眼,不置可否,却转变话题:“前天晚上,鸣剑阁阁主傅金鳞被人杀死在青楼里,鸣剑阁下产业被洗劫一空,只剩主宅没有遭殃。”
楚然直觉地心头一震,难道会是父亲干的?
萧潼瞥他一眼,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眼里一闪而逝的震惊与慌乱:“鸣剑阁遭此重创,不知道何时才能复原。牟临水本已在来烟波城的路上,闻此噩耗,他又赶回去祭拜傅金鳞了。”
楚然心头涌起阴云,江湖安定了五年,又要重新掀起一番风浪。爹,你真的要成为第二个楚狂人么?我卷在中间,要如何力挽狂澜?
萧潼忽略他脸上的凝重之色,语气平缓地道:“这样一来,牟家两位小姐还得继续等在烟波城,实在太过无聊,我们要多陪陪她们才是。”
楚然几乎忍不住瞪萧潼一眼,强压着火气,道:“城主是城主,属下是属下,请城主莫要将属下拉进去。城主对牟大小姐感兴趣,属下预祝城主与她结成百年之好。可属下对牟二小姐不感兴趣!”
萧潼被他顶撞了一下,面色微变,盯着楚然,慢慢道:“你曾发誓效忠于我?”
楚然一滞:“……是。”
“如果我命令你接纳牟明珠,与她交好,并娶她为妻,你肯不肯?”
楚然不敢置信地瞪着他,只觉得胸口被火烧得难受,他怎么可能变得这么**无理?“你,你不是这样的人……”
“哦?我是怎样的人?”
“你英明睿智,不会用强势压迫下属。”
“你才进烟波城多久,对我有多了解?”
“城主声名远播,人人都这么说。”
萧潼大摇其头:“传言往往失真,何况,你觉得无理,我却是为烟波城考虑。身为我的下属,为烟波城牺牲一点,你不愿意?”
“可这牺牲毫无意义!烟波城不需要借助任何人的力量!”楚然激动起来,声音不觉变大。
“如果这是我考验你忠心的一种方式呢?”萧潼盯着他,目光忽然变得锐利。
“属下可以为城主去死,但无法接受这种方式!”楚然回视着他,英俊的脸上满是刚毅与坚定之色。
他们的声音早就惊动前面三人,楚江流回头看他们一眼,目光闪烁。
萧潼把马速放得更慢,楚然只好随他,两人跟前面的距离又拉开了些,确保前面三人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你连这种简单的事都做不到,还妄谈其它?”萧潼斜睨着他,面色微冷。
楚然气结,胸口起伏了两下,手指握紧缰绳:“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这样考验我?”为什么,今天特别不淡定?
“因为我发现你太精明,这样的下属不利于驾驭,我急需证明你的忠心。”
楚然呆了呆,反而笑出来:“原来城主对自己的御下之术缺乏信心?”
“不要妄揣我的意思。”萧潼面沉似水,“我只问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楚然抿紧嘴唇,暗暗吸一口气,抬头看着他:“不同意又如何?”
“离开烟波城,我不需要你这样桀骜不驯的属下。”
楚然心头再次一震,萧潼这样逼迫他,是因为他昨晚“交代”的那些话?是自己锋芒太露,萧潼开始猜忌他了?
离开烟波城?这是不可能的,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好不容易迈出第一步,怎么可以临阵退缩?
接纳牟明珠,这也是不可能的,他不想祸害这位女子,在心里,他已将她当成了朋友,虽然,他们处于敌对的立场。
答应与她交往,只会给她带来更多的幻觉。自己给不起的东西,却害她越陷越深,那是他的罪过。
他怎么做得到?
可是,权衡利弊,自己竟别无选择。
萧潼在看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
楚然吐出一口胸中的浊气,低下头:“属下……愿意……”
他没有看到,萧潼的瞳孔已经缩紧,眸子中涌动着浓重的阴霾。
他带着执念,所以不肯舍弃,反而要委曲求全,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