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凉意从楚然脚底窜起,迅速冲到头顶,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的确确就是那只掉进陷阱的猎物——他掉进了萧潼早就挖好的陷阱。
萧潼已经发现他在怀疑楚江流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裴健被杀之后么?是出于他极度敏锐的嗅觉,还是他真的看到了什么?
想起今天在裴健灵前那种近乎心灵感应般的直觉,他有些失神。这种感应真的应验了,可他们原不是亲兄弟,不,不仅不是亲兄弟,反而是对立的敌人,可为什么,他们能想到一起去?
无论如何,萧潼也在怀疑楚江流了,要不要对他坦诚相告?说不定,还可以在这一点上达成一致?
可就算杀裴健这件事是楚江流干的,他的出发点是为了烟波城,萧潼又会拿他如何?他们才是利益相通的啊!
“又在动什么念头了?”萧潼气定神闲地问,灯光打在他脸上,无端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威严。
楚然一滞:“属下……”
萧潼瞥他一眼,轻飘飘地道:“不说是么?看来你更喜欢受刑了?”
明明是一张深刻冷峻的脸,却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话。很不谐调,却给楚然异常危险的感觉。
楚然突然省悟过来,自己还在犹豫什么?用一部分实情换取信任,也作为对萧潼的考验,有何不可?
“谢城主开恩,属下愿意说。”抬眸,眼底已经一片澄澈,他平静而坦然地看着萧潼,“属下去忆秦楼是为了查找楚堂主的行踪,因为,属下一直觉得他有问题。”
萧潼没有接话,却用目光示意他说下去。
“进烟波城的头一天,楚堂主便扮作杀手,闯进属下房间,试探属下武功。当时属下只觉得这人在城主眼皮子底下尚且如此放肆,至少是个桀骜不驯的人。”
提起这件事,萧潼心中忽然一动,他想起苏意横的话:“初来乍到,他不敢太露锋芒,引起别人猜忌。我想,他可能已经怀疑楚堂主的来意,所以才会故意示弱。”
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如果他是然儿,他完全可能是认出了楚江流的武功,所以才故意示弱,掩盖自己的锋芒。
然儿他,从来都是过目不忘的。
楚然不知道萧潼在想什么,只看到他眼里光芒一闪。他想分辨他的表情,却只觉得难以捉摸。
在自己面前,身为大哥的他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可现在却好象隔着一层纱,彼此看不清对方的面孔。
强压下心头的酸涩,他略过楚江流对他施加催眠术那段,继续“招供”:“于是属下便开始留意他。后来,属下陪牟二小姐出游时,听牟二小姐说看到楚堂主行色匆匆地走进禅真寺边的林子里,样子有些神秘,属下便暗暗记在心里。
“裴健被杀后,楚堂主严刑拷打属下,逼属下招认杀人之罪。属下当时怀疑城主,后来城主为属下洗脱了嫌疑,属下便释然了。可属下总觉得楚堂主的行为太过偏激,而且太过自作主张,好像根本没有将城主放在眼里。”
萧潼不以为忤。
“昨日送许婆婆和冲儿回家后,属下趁机去了趟那个林子,走进一条古旧而阴森的巷子。那条巷子好像无人居住,大白天也死气沉沉的。可属下看到楚堂主从巷子尽头的一家人家走出来,为了不引他怀疑,属下退回禅真寺,装作进香。一会儿楚堂主进来,盘问了属下一番,属下只说为城主祈福,他便走了。
“属下心有不甘,晚上又去了那条巷子,却发现楚堂主在与一名女子幽会。属下不知道那女子是谁,但想来楚堂主这样神神秘秘地出入这条巷子,应该是为了遮掩他与这女子的私情吧?”
他看看萧潼,却发现萧潼皱起眉头,那双深邃如潭的眼睛里翻涌着什么,打破了表面的平静。而在这翻涌不息的波涛中,又有一道寒光在流动,清幽而冷洌。
楚然心头一动,莫非他想到了什么?
萧潼意识到他的停顿,看他一眼,下令:“说下去。”
“是。”楚然应声,“本来属下怀疑有人要诋毁老城主,破坏烟波城的声誉,才会杀了裴将军,嫁祸于城主。可是,两天下来,城中毫无异动,楚堂主那边也查不出什么,属下突然想到另一种可能性:是有人要杀人灭口,而不是杀人嫁祸。
“因为,如果是烟波城的敌人,利用裴健远比杀了他更加有用。”
萧潼终于动容,虽然那混合着惊讶、赞赏甚至喜悦的表情从他脸上一闪而过,却被楚然捕捉在眼里。
至少,可以肯定绝不是他。所以,我该欣慰了……一念动处,楚然竟觉得喉头发紧。
“说下去。”萧潼还是那句话,眸色深沉。
“所以,属下怀疑起楚堂主来。因为楚堂主表现出对老城主和烟波城的极度忠心,还有,属下到客栈时,他又是那么巧出现在杀人现场。之后,他抓住属下,一心逼属下招供,好像急于找到替罪羊。
“凡此种种,属下认为,若是真有人杀人灭口,楚堂主便是最大的嫌疑人。
“当然,这只是属下的猜疑,属下毫无证据。
“今晚,得知楚堂主去了忆秦楼,属下想起昨晚在深巷中的那个女人,属下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同一个人,便忘记城主的禁令,擅自出门,想要一探究竟。
“属下没想到会在那儿遇上白芷姑娘……”
萧潼望着他,似在辨别他说的话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而楚然脸上混合着自责与忐忑,眼神真诚得让人无法不信。
萧潼觉得喉咙干涩难当,身子发冷,莫名的感觉。他慢慢拿起眼前的杯子,想喝一口茶,却发现杯子里已经干了。
楚然见此情景,连忙上前接过杯子,为他倒茶。回身时,他发现萧潼的目光定在那儿,眼睛里似蒙上了一层灰,不复平时的明亮与锐利。
他心头一震,不由自主地道:“属下只是怀疑,并无真凭实据,城主……你别难过。”他想,楚江流在烟波城任职五年,无论是萧凤歌还是萧潼,肯定是器重他、赏识他的。
若真的是他杀了裴健,萧潼会很难过吧?毕竟,他对裴健也是怀着敬意的。
可他会认为自己的父亲当年确实做过亏心事么?
萧潼抬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这一眼,竟让楚然看到一丝柔和。
“去过忆秦楼,你有何发现?”
“属下得知,昨晚楚堂主确实把甄真姑娘约了出去,那么,深巷中那名女子就是甄真了。可老鸨说,那是楚堂主第一次将甄真姑娘约出去。于是,属下怀疑,昨晚楚堂主是故意施的障眼法,他唯恐属下夜晚再去查探……那个地方,一定藏着秘密。”
“你认为那里可能有什么?”
“如果确实是楚堂主杀了裴将军,他需要杀手,也许,那里有他豢养的杀手。”楚然郑重地看着萧潼,沉声道,“若是如此,城主绝不能宽容他。即使他的本意是出自忠心,他欺瞒主上,擅自培植自己的势力,并且自作主张,滥杀无辜,这种行为,与犯上作乱无异!”
一瞬间,萧潼从楚然眼里看到寒光凛洌。他不觉一震,这位少年,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这样迫人的气势,这样强大。
良久,萧潼点点头:“你说的这些引起了我的兴趣,你的分析也十分在理。可是,你们都是我的手下,对你和对他,我一视同仁。在没有证实他就是杀人凶手前,他还是我烟波城的贪狼堂主。”
“是,属下明白。”
“而且,所谓杀人灭口,是唯恐对方泄露不利于自己的信息。你的推理,是基于你认为老城主确实犯过错?”说这句话的时候,萧潼的瞳孔有些收缩。
“不,属下只是想,以楚堂主的性子,恐怕任何有损老城主声誉的谣言他都会去扼止,哪怕只是谣言。”楚然将“只是谣言”四个字加重了语气。
“楚然,你有聪明、缜密的头脑,很好,很好……”萧潼喃喃吐出一句话,感慨中蕴含着难以言传的困扰。
楚然辨不出他这句话的意味,只好保持沉默。
萧潼肃容:“楚江流已经怀疑你,所以,我不允许你再去跟踪、查探他。虽然我免了你今晚的刑罚,可我对你的禁足令没有改变。这一个月内,你给我好好做你的份内之事,好好教冲儿武功,不许再给我惹是生非!”
又是这种警告的话,可语气却不似以前那么严厉。
楚然呆了呆,垂首应是。
“楚江流的事,我自会解决。不用你操心,我承诺官府在三个月之内破案,我不会食言。”
还是有麻烦的,对不对?必须要给官府一个交代,对不对?
“你在担心我?”萧潼唇角似乎泄出一丝笑意,可是有些沉重。
“属下受城主恩惠,无以为报,理当为城主分忧。可是……属下总是为城主惹麻烦,还总是冒犯城主,属下……”楚然此时真心觉得愧疚,可萧潼却阻止了他:“罢了,做的时候理直气壮,悔过的时候又真心诚意,你这性子……”他苦笑,“还真像我家兄弟。”
楚然被“我家兄弟”四个字直直地撞到心窝上,一阵酸疼。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属下不敢跟小少爷比。城主恐怕累了,容属下告退,请城主安歇吧。”
“好,明日之事照旧。”
“是,城主。”
回到自己房间,楚然关上房门,在黑暗中坐了很久,一直无法平复自己的情绪。他觉得自己的心在软化、在解冻,可是,这不应该,这不是萧梦冷该做的。
同一个晚上,在昙城一处狂人谷的据点,毒童子芮劲追上萧沉踪,呈上楚然命罗衣放在桃叶巷十八号的信。
这封信将裴健在烟波城被害的始末详细告诉了萧沉踪。
放下信的时候,萧沉踪仰天嘶鸣、目眦尽裂:“阿健——!”
乌云遮住月华,风声突然大起来,像是野兽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