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疑惑不安的表情没有逃过楚然的眼睛,楚然脸上的笑容变大,轻轻道:“我言尽于此,楚堂主若执意要去劝说城主,也请息了火再去,免得与城主冲突起来。”
说罢从容地转身离去。
楚江流竟然没有去劝谏萧潼。
当晚萧潼又与牟家姐妹共进晚餐,命楚然作陪。楚然强忍着不适,坐在他们中间。萧潼喝了点酒,比平日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潇洒。看牟明月的时候,脸上含着一丝柔和的笑容,而牟明月更是明眸似水、深情款款。
见楚然今日不像昨晚那样别扭,牟明珠自是十分高兴,她就坐在楚然边上,殷勤劝酒,还为他夹菜。楚然想起上次在琼酥楼用的那一招,如法炮制,才三杯下肚,他就醉眼迷离了。扶着额头说自己不胜酒意,请求离去。
萧潼放过了他。
楚然没有回房,却到了萧飒馆,见管冲、许婆婆与露华三人在庭中吃饭,边吃边聊,十分融洽的样子,他忍不住露出微笑。待管冲吃完,他便开始教他武功,并叮嘱他每日回顾他晚上教的功夫,勤学苦练、不得懈怠。
教了一个时辰他才回房,刚刚走进主院,就看到萧潼负手从月洞门出来,身后跟着江歧,手里提着灯笼。
楚然来不及闪避,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欠身行礼:“城主。”
“怎么?这么快酒醒了?”
“呃……”楚然抬头看他一眼,萧潼脸上分明写着“看你怎么编”几个字,他嗫嚅道,“属下,属下刚才是有点晕,因为属下不习惯跟女子在一起……属下的职责是保护城主,不是……不是谈情说爱……何况,城主与牟大小姐眉目传情,属下在那儿……有点碍事……所以属下才提前告辞……”
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可萧潼听着他的话只觉得讽刺。身后的江歧已经憋得嘴角抽筋,从来没有哪个人敢这样调侃他们城主,便是苏意横也要适可而止,可这楚然……当真是胆大包天。
萧潼气得牙痒痒,却没有发怒,反而带了一丝笑意:“那么,你是在骗我了?”
“不,属下不敢……”
“还说不敢?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萧潼瞟他一眼,轻描淡写地甩下一句话,“作为后果,我罚你禁足一个月,除非有我特别准许,否则不得擅自外出。若敢违令,你就自己去刑房领罚吧。”
楚然呆了,脑子里有片刻转不过弯来。事情好像没有向自己预定的方向发展,为什么,明明应该在他面前扮演一位恭顺的属下,博取他的信任,好方便自己行事,自己却总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
想要挽回什么?还能挽回什么?如果他真的喜欢牟明月,自己还能阻止么?凭什么去阻止他?
就像萧凤歌忌日前的那个晚上,自己所说的话,也是不该的,徒惹萧潼的怀疑而已。可是,为什么还是忍不住说了那些话?
狂人谷的萧梦冷,无论在父亲眼里还是下属眼里,都是过早成熟的冷静少年,有着比旁人强韧十倍百倍的神经,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可是,一遇到萧潼的事,自己就会沉不住气。
这兄弟之情早已不在了,你还要苦苦抓着不放么?萧然、萧梦冷、楚然……这一个个名字唤过去,他竟不知道如何自称。他恨极了这种感觉,心脏又空又冷,连呼吸也变得微弱了。
借着江歧提着的灯笼,萧潼看到了楚然眼里的那丝迷惘与挣扎,他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绝不是自己看错,那双眼睛、那种表情……
下一秒,楚然以平静而恭敬的姿态,低眉垂眼道:“是,属下遵命。”
瞬间又恢复了下属的温驯,英俊的面容犹如美玉雕琢而成,连一丝最细微的瑕疵都没有。
萧潼狠狠握拳,向江歧一偏头:“把灯笼给楚然,你回去休息。”然后沉声命令楚然,“跟我走!”
楚然接过灯笼,没有询问萧潼要去哪里,只是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灯光打在萧潼身上,明暗交错,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府里灯光璀璨,远远回望,就像一片灯的海洋。可是只有他们这里,他们俩,好像待在孤岛上。
楚然不明白,贵为城主,他走到哪里,不是都应该有一大帮侍从跟随保卫么?可为什么他总是这么低调,低调得近乎孤独?
这种孤独,像破旧屋宅上的蛛丝,缠绕在他心头,让他倍觉苍凉和萧索。可是,这不应该,他是睥睨天下、霸气纵横的城主,他高高在上,一呼百诺。
为什么他会孤独?
无意识地,他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城主为何不多带几名侍卫?”
萧潼没有止步,也没有回头,低沉的声音隔着灯光传来:“你怕有危险么?”
“不是,可城主身份尊贵……”
“我不喜欢张扬。”萧潼打断他,“而且,有你在我身边就够了。”
楚然怔住,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这句话,是表示对自己的绝对信任么?在自己屡次冒犯他之后,他仍然愿意将他的安危交付给自己?
似乎,目的达到了,可是,为什么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又沉又痛?
萧潼踏进贪狼堂,吩咐守候的两名侍卫:“去请你们楚堂主过来。”
楚然认得那两名侍卫,一个叫含光,一个叫定光,正是前天晚上跟楚江流一起出现在清平客栈的人。
两名侍卫面面相觑,支吾道:“堂主……堂主出去了。”
“哦?他出去多久了?到哪里去的?”萧潼微微蹙眉,一瞬间,楚然注意到他眼底有微光闪过。
含光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垂首道:“回城主,楚堂主刚出去了一会儿,他说……他说他去了忆秦楼,吩咐我们,没有重要的事不要去打扰他。”
定光偷眼看萧潼的脸,却发现萧潼唇边闪过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轻扬:“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楚堂主的好事了。他回来你们也不必提我来过,我没什么要紧事,明日再跟他说不迟。”
含光与定光连连应是。
楚然心里蓦然一动,忆秦楼?这不是一家青楼么?楚江流看起来严谨端方,他会流连于烟花之地?昨晚深巷里与他共赴**的女子,会是忆秦楼的人么?
如果是,他为什么把她召到那个鬼气森森的地方,而不是待在忆秦楼里?他和这女人有什么秘密么?
昨晚刚刚和她有过鱼水之欢,今晚又去,他迷恋这女子已经到了如胶似漆的地步了么?为什么自己总感觉楚江流不像这样的人?
两人回到萧府,楚然将萧潼送进卧室,问一声:“城主还有何吩咐?”
萧潼道:“没事了,你回去休息吧。”
楚然转身出来,早已将萧潼的禁令抛之脑后,回房换了一身黑衣,稍稍易了下容,然后出府,轻车熟路地避开值夜的侍卫,从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里翻墙出去,直奔忆秦楼。
满楼笙歌、满楼红袖,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客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老鸨坐下来,拿一方丝巾扇着香风,笑得满面春风。
一回头,一位身穿黑衣的少年出现在她面前。
老鸨愣了愣,哎呦一声笑开了:“这位小爷,你穿成这样,是来逛花楼呢还是来杀人?”
楚然微笑,明明穿着不着调的衣服,却无端显得优雅而贵气,一双眼睛看着老鸨,黑曜石般闪亮:“来的都是客,你们这里难道只认衣服不认钱?”
老鸨只觉得他的眼睛仿佛有一股奇异的魔力,吸得她挪不开目光,又被他低沉动听、极富磁性的声音蛊惑着,一时脸上表情十分丰富,吃吃道:“不是,不是,我是跟小爷开玩笑的。小爷是生客,不知道是慕名来点哪位姑娘,还是我叫姑娘们下来让你挑?”
楚然摆了摆手,扬起唇角,这一笑又添了几分调皮促狭的味道:“我也是开玩笑的,其实我既不是来逛花楼,也不是来杀人,我是来找人的。”
老鸨被他迷得七荤八素,殷勤地点头:“哦,哦,好的,小爷要找什么人?这里来来去去的人,但凡是熟客,我都记得的。”
楚然道:“我找城主手下贪狼堂的楚堂主。”顿一顿,又凑近老鸨,压低声音道,“我是他表弟,从他老家来的,在这里住了几天,晚上总见不着他人,神神秘秘的。我很好奇,问他,他又不肯告诉我。今天我是从他手下侍卫那儿盘问出忆秦楼的名字,悄悄赶来查探的。
“想来,我表哥在这里有特别相好的姑娘,天天见面都不够?”一丝坏坏的笑容从他眼里闪过,“你只要告诉我就成了,可千万别说我来打听过他的**,否则他肯定要跟我急。”
老鸨噗哧一声笑了,拿香喷喷的丝巾拂过楚然的脸,笑骂道:“原来你存着这么个小坏心眼。其实吧,男人好这一口是天经地义的,你家表哥也不年轻了,总不成一辈子给城主卖命,连个女人都没有吧?”
“果然被我猜对了?那他相好的是谁?”
“是我们这里的甄真姑娘。”
“他今天在?”
“是啊,在楼上‘红粉居’呢。”
“那昨天晚上,他们也在一起?”
“昨晚倒不在这里,是楚爷把甄姑娘约了出去,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呢。老娘反正只认钱,再说,楚爷是城主身边的红人,我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老鸨津津乐道,顺便欣赏着少年眉目间的风情。
果然被自己猜对了!楚然暗暗蹙眉,可是脸上还是一副听好戏的模样:“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一声姐姐叫得老鸨骨头都酥了,笑得更加明媚,可眼角的皱纹早就出卖了她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