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卷而来 第1章 第一章

十一月初，青海西宁某处。

“定了！定了！”

施遥循声偏头望去，门边围了白哈达的红色陶罐在猛烈的风里摇摇晃动。

恰好有人走进，右手提着一壶酒、一条哈达、一点酥油和一把柱香，左手还捏着一个纸包。

施遥看到，上面写了“慰问”二字。

原来是有藏人去世了。

听说他们喜欢天葬，唤来秃鹫啄食，来也空空，去也空空，体现大乘佛教中的“舍身布施”。

施遥目光停留片刻后便继续往前走了。

此刻正值清晨，气温勉强上了零度，不过风还是吹得让人嘴唇发干。

她赶紧走进小店里，要了碗老酸奶，从袖子里伸出两根手指握着勺子，一口酥油奶皮还没到嘴边，电话就打过来了。

“你人呢？？”

“我……”

“要开会了啊，就差你了。”

“嘟”——

施遥赶紧送了口酸奶进自己嘴里，想起《从军行》里的那句“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想到青海湖离这不远，还有玉门关离这儿也不算远，她就不免黯然神伤。

这会她跟从军也没什么区别了，还是被发配从军的那种。

至于为什么被发配——

这事儿得从十月初说起。

国庆刚结束没几天，公司例行开早会，却突然整成了全体会议。

施遥前一天又熬了夜，早上便不小心起晚了些，最后一分钟内才小跑进了会议室，瞬间受到了各方的眼神洗礼。

她低下头装作没看见，走到好友许思雅的身边坐下。

——最后一排的绝佳位置。

幸亏她提前跟许思雅通过气儿，不然就得去前头和老板杨方面对面了。

杨方，CEU设计的顶头老板。看似为人随和，其实独断专行，但凡他决定了的事情，没人能够改变。

不过好在，因为公司刚刚成立五年，人不多，所以受他磋磨的也就不足50人。

可惜的是，施遥也在其列。

——还是她自己离开设计院，上赶着来这儿的。

……算了，不提了。

往事不可追。

总之，前两天她就听见小道消息说是公司接到了新项目，据说还是个大项目，杨方乐了好几天，彻底确定下来后便召开了这次会议。

确定人齐了后，杨方站起来，手撑在办公桌上，拿捏着腔调说:“因为疫情，我们行业遭遇了一次漫长的寒冬，在座的各位，都是共同历经了风雨的同伴。到如今，我们终于挺过来了——”

“但依旧未达到我们的预期水平。现在快到年底，我们的工作强度确实不太饱和啊——”

“不过我们公司也在业内打出了一些名号，有大项目找上门来了。”

“经济复苏以来，我们祖国的大西北成了国民旅游的热门选择，而此次的项目就是在西北进行。”

杨方一席话，断了两三次，喘气都不带这么停歇的。

不过座位席上死一般的沉默，没人搭腔，也没人对这“大项目”感兴趣。

一是早猜到了没新鲜感。

二是谁想路途迢迢跑去西北干活呢。

杨方清了清嗓子，开始睁眼说瞎话:“我知道大家都非常——想去这个项目，我心里也已经有个名单了。”

“根据国民健康报告，情绪问题已成为仅次于身体健康的公众关注焦点，也就是说，在当代人亟需一个情绪出口时，情绪便演变成了消费动力。因此，极光准备与我们合作，在西北建立首个以疗愈为主题的沉浸式公园，预期八个月。”

会议室仍旧是死一般的沉默。

非要说跟刚刚有什么不同的话，无非就是在各人的上面多了点缠绕的死气。

明明白白昭示着自己的不情愿。

杨方见得不到回应，瞬间黑下脸，往椅子上重重一坐，开始点名让人起来回答。

活像上课上魔怔了的老师。

“徐宁？”

——“我觉得这项目挺好的，但我最近太忙了啊，不能去也挺可惜。”

“陈新涛？”

——“我去不了啊，家里老婆孩子离不开我，要不找找别的年轻人吧。”

“陈佳？”

——“我身体素质不太行，去那边会高反吧……这样还能有力气画图吗……”

……

真是死亡点名。

短短五分钟，点了近一半的人。

这是想效仿古代将军沙场点兵吗？

杨方的脸越点越黑，剩下的人越来越怕。

许思雅也被带得有点慌，转过头想寻求一点安慰，结果眼睛一瞥发现施遥正在兴致高昂地刷极光。

——当然是芬兰的极光。

她瞬间一脸牙酸。

然后没忍住凑过去小声说:“你能别炫耀你休假的事儿了吗？”

施遥弯起唇，表示很无辜。

——不过不炫耀是不可能的。

这毕竟是她来到CEU后的第一次正经休假。

入职三年来，她负责过大大小小近二十个项目，俨然成了新一位劳模。连这次的国庆法定假日她都没休息，就是为了多换几天和大家时间错开的假期。

不用人挤人。

美哉。

所以今早，她才差点迟到。

所以此刻，唯有她，完全不care。

毕竟获批的休假单已经平和地躺在她的抽屉里。

她只需要静静地等待下个月的到来，然后乘坐飞机越过大洋，踏上芬兰追极光。

真极光。

说不定还可以登上破冰船！

施遥越想越激动，恨不得把手机怼到许思雅面前……

可是会议室里人太多了，她只能低下头狠狠压制住自己的嘴角，完全没注意到杨方朝这里投过来的目光。

接下来会议结束，杨方让她去趟办公室。

因为刚刚没被点到名，施遥也还没从自己即将休假的兴奋劲里缓过来，满脑子都是等会再提醒一下他休假的事情。

结果刚要敲门，手机屏幕忽然亮了一下。

是许思雅发过来的消息。

【你小心点，我看他想让你去西北】

施遥缓缓回了一个【？】

【你忘了前几天你撞见他和蔡汐……那个的事情了？】

施遥:“………………”

说起这个她就无语。

国庆期间大家都美美放假了，偌大的公司只有她一个人坚守岗位。

那几天正好赶上了项目关键期，她熬了好几个大夜终于结束，和杨方说了一声打算回家休息，回到一半发现钥匙落办公室了，她只好回公司拿。

可是一进公司，施遥发现杨方的办公室传出来一阵东西破碎的声音。

她吓一跳，以为进贼了。

毕竟杨方此刻应该是在老家。

虽然还没想通贼是怎么进来的，但她已经拿起一根趁手的棍子偷摸凑了过去。

屏神听了片刻，只听到一些喘气的声音。她没多想，一把推开办公室门，与此同时手里的棍子也重重地挥舞过去。

可没成想，睁眼看到衣衫半褪的同事蔡汐和老板杨方在棍子下慌乱闪躲的身影。

随着棍子落空砸到墙边发出的一声闷响——

施遥感觉自己好像也脑震荡了。

不然怎么会看到这种东西呢？

她快疯了。

扛起棍子转身就溜，拿出了以前八百米冲刺的速度薅起钥匙跑出了大门。

然后惴惴不安了整整一天。

连梦里都是杨方恶狠狠地把离职通知单扔到她脸上的样子。

但始终相安无事。

直到今天。

施遥视死如归地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进。”

杨方正坐在沙发上泡茶，见她进来示意她在对面坐下:“小施啊，我问你点事，别紧张。”

“嗯，不紧张。”

——才怪。

“这几天休息的还好吗？”

“挺好的。”

——这几天根本没休息。

“那前几天发生的还记得吧？”

“……”

她呼吸骤停。

…………

杨方果然是要秋后算账！

施遥内心慌得一批，但最终凭借理智使劲摇了下头:“您说的是什么事呀？我都不记得了。”

杨方递了杯茶给她:“听说施设计师记忆力最好，这么快就忘了？”

施遥不敢接，更不敢不接，她握着茶杯，真诚地说:“老板，抱歉。我那天是以为有陌生人进了您办公室，才出此下策，至于其他的，我是真的忘了。”

整顿不了一点职场。

毕竟“对领导只说好好好”才是她一直以来营造的职场人设。

就算现在出了一点小状况，OK，没关系。

她会掰回来。

没成想杨方今天突然不吃这套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悠悠道:“你心思还挺开阔——刚刚会上那项目听到了吧？”

施遥的心倏地又提起来，装傻:“什么？”

“疗愈公园这项目你有什么想法？”

“……极光文旅背靠极光集团，不管是资源还是落地的项目都很不错——这次的项目其实是搭乘情绪旅游的东风，符合现下旅游市场的需求。”

杨方眼睛里浮上一点欣赏的意味:“看来你对这个项目挺有想法的啊。”

施遥:“……”

不敢没有想法。

“交给你做？”

“……老板，您不是知道我休假吗？”

“你的心思这么开阔，应该知道要以大局为重，个人的休假先往一边放。”

“…………”

这能是一回事吗？

施遥还在挣扎:“是这样的，我手头上的项目也还有一些，如果我再加入这个的话，可能两头都顾不上，不就得不偿失了？”

“放心，我了解了，你手头上的差不多都快结束了，其他的可以先放一放。”

“……”

这是铁了心要把她发配了。

还特意找了个风光伟正的借口。

真行。

杨方接着说:“你是我们公司最优秀的设计师，你不去我不放心啊。”

“这也是我对你的培养和信赖。这样一个新颖有意义的项目，一定对你日后的工作有很大帮助。”

“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工作，休假也是应得的，但我们要有集体荣誉感，怎么可以在大家都为项目努力奋战的时候你当逃兵呢？”

“当然你也放心，等这个项目结束，你的年终奖一定是翻倍的。”

施遥:“………………”

好好好。

国庆没休息，难得请个假就变成逃兵了？

先是表达器重，再适当施压，最后以金钱安抚情绪……这一套用得多溜啊，他不当领导谁当领导。

杨方见她不说话，也不着急，语气和缓地劝道:“我是真为你好。你好好考虑一下，等这个项目一结束，你想休多少天的假我都给你批。”

施遥低眼捏着茶杯，茶水还滚烫着，杯壁灼人，她的手指渐渐发红。

回想起来，真是讽刺又好笑。

或许真是她之前太好说话了。

又责任心过剩，什么项目都亲自跟，就算牺牲假期也不在意。

所以这会说好听点是让她考虑，其实就是拍板。

她根本拒绝不了。

既然如此。

她就不为难自己了。

施遥平静道:“考虑好了，我加入。”

杨方有些讶异她答应的速度，不过很快就笑着说:“你果然没让我失望。既然接下来了，就要好好做，你是副组长，徐宁是组长，你们两个多沟通，有问题和我说。”

他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本企划书递给施遥。

施遥接过来，牵动嘴角笑了下:“明白。”

忍耐。

她告诉自己，要忍耐。

既然还没有能力离开这儿，那就接受吧。反正迟早有一天她会踢了这破门，走她自己的康庄大道去。

-

出了办公室，施遥没回位置上，而是上了天台吹风，想到刚刚许思雅的那番提醒，还有那张批了跟没批一样的休假单……

终于还是没忍住给许思雅发过去一句:【料事如神还得是你】

对面回得很快。

【卧槽……】

【果然如此…………】

没两秒，又一句。

【你在哪儿呢？没看见你人啊】

施遥:【天台】

许思雅:【你不会想不开吧？？】

施遥:【……】

【我吹风】

许思雅:【吹风干嘛？】

施遥:【冷静一下】

【不然我可能要重操旧棍杀进杨方办公室】

许思雅:【……你是要好好冷静一下】

【杨方一定想不到在他面前最乖巧听话的下属居然想暗杀他】

施遥:【……】

【看来我这几年的形象塑造的确深入人心】

许思雅:【有时我都要信了】

施遥不想说话了，觉得再说下去她会觉得自己这几年过分窝囊，可是许思雅还没放过她。

【你说他一个40多的老男人，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下属也就算了】

【又开始糟蹋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下属】

施遥悲催打字:【别用糟蹋这个词】

【我受不起】

许思雅:【还好他离婚了】

【不然你要是撞见的是他偷情，那可真完了】

施遥生无可恋:【我现在跟完了也没什么区别】

许思雅:【别这么悲观啊】

【看不了真极光，去追追假极光也成啊】

施遥无语望天。

谁要追假极光啊，一边蒸桑拿、一边看真极光不香吗？

香！

但她没办法。

施遥在天台上吹着吹着一不小心就安抚好了自己的情绪，回到办公室后一不小心就拿着企划书开始研究……

然后，一不小心，就研究到了深夜。

她已经不想打开自己放着休假单的抽屉，只是偏头看向落地窗外渐次零落的夜景时，忽然觉得自己——

果然就是一条打工的命。

……

*

转眼过了三周，一行人终于到达了西宁。

此刻已经是凌晨四点钟。

施遥刚眯了一会，这会醒过来抬眼望向窗边，想看看西北风光，却只看到一片漆黑。

只是当呼啸的冷风刮过这里时，会发出簌簌的响声，好像连着整片玻璃，都会瞬间被掀翻。

就连风都和别处的不同。

虽然一开始是被迫而来，但当她脚踏上这片土地时，又有一种鬼使神差的契合感。

施遥盯着虚空看了会，偏头靠在窗边，听到坐在副驾驶的徐宁忽然出声:“你知道极光那边派来的是谁吗？”

“不知道。”施遥说。

“我查了一下，是总裁助理，一个叫陈光的人——哎他们总裁你总知道是谁吧？”

“不知道。”施遥仍旧说。

一本那么厚的规划书都才看完。

她是真没空去研究甲方。

话音刚落地，旁边一男同事醒了:“极光总裁？我知道啊！”

“听说是集团创始人的亲孙子，名字叫……应枕。对，就是应枕。”

施遥僵了一瞬，觉得自己像是听错了，下意识追问:“你说他叫什么？”

“应枕啊！”

“怎么？你认识？”徐宁其实就是随口一说，没觉得施遥能认识什么总裁富三代。

果然，施遥说:“不认识。”

静默两秒。

又是极小声的一句。

“只是听着有点耳熟。”

定了=死了

那边有忌讳，所以不直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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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王昌龄《从军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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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