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说实话,对于军训而言,教官总是严厉的,有些教官爱说笑,有的憨厚有的严肃,但无损师生之间的关系。
魏直很少说话,或者说他更多地是听学生们说话。魏直很年轻,比他们大不了多少。休息时间学生爱起哄,有时起哄的话题过了,他也只是摇头,很少去反驳去回应,陆然的位置靠后,不免错过一些八卦,反倒是陈跃海兴致勃勃地给她科普,今天又发生了什么。
下训那会,他们总会路过操场,教官们三三俩俩聚在一起抽烟,灯光下升起的袅袅烟雾仿佛是成年人压力的表现。陆然扫了一眼,却看见魏直挨着灯柱站着,他没抽烟,显得格格不入。
那一瞬间,她忽然很想问他,魏直,警察都是你这样的吗?
可是这个问题陆然始终没有问出口,魏直离开了。
魏直是来代课的,仅仅做了他们半月的教官,就不辞而别了。
那天早上六点,天未明,抬头望去日月相映,灰白调的天空中挂着几朵厚重的云,看得陆然莫名的哀伤。
陈跃海啃着面包把陆然叫出了宿舍,舍友看她出门的眼神总感觉富含深意。开门一看,陈跃海的头发大概没好好打理,刘海乱糟糟的。庆幸的是,他穿着还算妥当,不然陆然大清早和他出门,总感觉有些怪异。
六点的温度略低,陆然不得不披上外套,链子拉得很高,瞟了眼一米外的竹马。他穿着黑色的常规运动服,只见他低头啃了口面包,吃得还挺欢,看到她探究的眼神,顺手递来一个面包,好像在安抚陆然烦躁的起床气。
“大清早的,要干嘛。”陆然没脾气地接过,声音含糊不清,脑子似乎也因清晨的凉风吹得有些晕。
“魏直,他要走了。”陈跃海少见的没精神,蔫头耷脑。
下一秒,他冲陆然笑笑,一手勾过她的肩膀,拉着向前。“所以,今天陪我去送他呗。”看着他依旧没心没肺的模样,陆然忽然觉得自己刚才产生了些许同情心与担心都是无意义的。陆然暗叹,陈跃海就是陈跃海啊。
于是,在一个天未明的清早,陆然和陈跃海一同站在校门口处等待一个将要离开的人,门口旁停着一辆黑色的面包车,看着特别普通。那时是初冬,呼吸间还能看见眼前升腾起一片转瞬即逝的白雾,在白雾外走进一个人,就是他们等候良久的魏教官。他穿着一件特别不显眼的黑色卫衣,链子拉得很高,头上还戴了一顶同色系的帽子,把五官遮了一半。
“魏教官!”陈跃海仿佛恢复了平日元气满满的模样,兴高采烈,举着手冲眼前的人打招呼。魏直兴许没想到有人会来专门送他,好像在原地顿了一秒,随即把帽子摘下,刘海好像被带着在风中摇晃了一下,那个瞬间他特别像小孩,面对学生的热情相送显得不知所措。
“你们怎么来了。”
“魏教官,你今天就要走了,我们来送你一程。”陈跃海说的明了坦荡,丝毫不觉得自己言语之间犯了错。
送他一程?陆然觉得自己嘴角都在抽搐,只能僵硬地笑着,随声附和,“教官你要回去警队了吗?”
“嗯,公务繁忙。”魏直好像显得不大自然,只在刚刚扫了一眼他们,然后就一直望着门口那边的方向,他好像在等人?
“下午会有负责的教官过来,你们上午先跟着隔壁的陈教官吧。”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回过神吩咐他们,“不要欺负新教官,他是一个好老师,你们往后会懂的。”他好像想起来什么,陷入回忆一般,露出了浅浅的笑,随手又把帽子往头上一扣,走向那辆等待已久的面包车。
清早的阳光近乎没有,魏直没有落下一个很长很长的影子,只是陆然看着他离开的模样,忽然鼓起勇气冲着他喊道:“魏教官,你也是个好老师。”
那个走动的身影没有停顿,只是伸手向他们告别,甚至没有回头。
“知道了,陆然同学。”
陈跃海一个转身,忽然用看勇士的眼神看陆然,他拉过她的袖子,一脸不敢置信地说:“魏教官,他居然知道你的名字?”
“没什么好奇怪的,他也知道你。”陆然不以为意地拉着这位不舍得离开的小朋友往回走。只是耐不住他一步三回头,然而那辆车已经驶远了,什么也看不见了。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有些人只会在记忆里出现,现在陆然又多认识了一个记忆里的人。
陈跃海难得显露些伤春悲秋的神色,大概是不习惯离别。陆然咳嗽了一声,轻声问道,“为什么那么崇拜他?”他低头看陆然还有些呆滞,然后嘴角绽开了一个特别真诚的笑,“魏直,他救过我。”
陆然的发小不是一个会讲故事的人,但是这个关于魏直的故事,他说得格外认真格外仔细,好像怕自己会漏下什么细节不谈似的。
“那年,我去爬山。诶,你还记得吧。”
“记得。”
“我当时离家出走,然后脑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抽风了,一个劲地往丁阳山上爬。那天风好大好大,到了傍晚太阳下山了,山里凉飕飕的,冷的我直哆嗦。我就想找棵树挨着休息,夜里太黑了,我明明是往树林那边走的,走着走着就迷路了,眼前是都是些秃秃的树干。”
说着说着,他停顿了几秒,深呼吸了一口,接着说。
“不记得走了多久了,我都觉得自己都没力气了。你想,我这么一个有精力的人,居然会在山里把自己的力气耗得干干净净,真挺可怜的。更惨的是还在后头,我走着走着发现随身带的手表不见了,那可是我爸那个老古董第一次送我的生日礼物啊。”他苦笑了一声,好像有百般情绪,涌上喉咙又压了回去。
“我当时又慌又着急,赶紧往回找,在小草堆里翻,那些石块我恨不得找根杠杆撬着找。没找到。然后呢,一脚滑下山坡。幸亏小爷我身手矫健,抓着坡边的树干使劲往上爬。可是……我是真的没力气了,手指一根根地松开,力气半点没有了。我当时想,该不会我陈跃海这个英明一世,糊涂一时,风华正茂的好少年就要折在山里了吧。我是真的以为自己要死在那里了。”大概这段并不是什么值得怀念的记忆,少年时期的陈跃海永远一幅大大咧咧的模样,很少人知道他也会害怕。
“可是这个时候,有人拉了我一把,把我硬生生拖了回去。他的劲是真的大,拖得我生疼,手臂上好几道划痕都渗着血,你知道这人是谁吧?”他转头看陆然,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肩膀,眼睛里带着几分狡黠的笑意。
陆然心领神会,“魏直,他救了你。”
“不愧是我的发小,上道。”陈跃海给陆然竖起一个大拇指,又接着说:“确实是魏直救了我。你知道吧,在那个时候,任何一个人的出现,都像是从天而降的英雄一样可敬。他把我从坡边拖上来,然后领着我出山……”
后边呢?后边没有故事了,只不过是仓促之中魏直自己的学生卡掉了,又碰巧被工作人员捡到,最后落在了陈跃海手里。
自此,魏直就成了小陈跃海的偶像,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这是陈跃海和魏直间的故事,说起来很短,但是想必这个故事已经在他脑内循环了许久。更悲哀的或许是,没有故事的人,就像陆然,平淡的人生,甚至说不出几个这样值得她铭记一辈子的回忆。
但是当她拥有这一段回忆时,偏偏是刻骨铭心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