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云鬓,轻描蛾眉,点朱砂于唇,再细细往身上搽香粉。
霍徵音一番梳妆完毕,父亲也乘车从外面回来了。
一家五口带着一个老奴,一路乐乐呵呵的走上了喧闹的街市。
今日确实是好日子,举目而望暖阳和煦,万里无云。
云家人来的极早,明明霍徵音准时来了,却好似是迟来怠慢了他们。
“霍大人,请坐。”
云太傅笑意盈盈的捋着白须,他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墙头草。
无论这些年来霍震是决定做一个清官还是个奸臣,他仍是那株随波逐流的狗尾巴草。
眼下他小儿子云鹂已及冠多时,婚事还没个着落。
一看近日在朝堂风头正盛的工部尚书向他抛出了琼枝,紧赶慢赶便来了。
他暗自想着,便循着犬子的视线看了过去。
映入眼帘的少女模样生的极好,他甚至有一瞬的恍惚,以为眼前忽现的是画中仙子。
这霍家小女儿浑身又有股不似有寻常女子的柔弱,眉宇间掩映一抹英气。
怪不得东都最近会有那般传言,云太傅他原是不信的,但今日见到了霍徵音,只能信了。
“云大人,不必拘谨,下了朝堂,我们都是老友。”
霍震和霍徵音一同坐在云氏父子对面,隔着一锅咕嘟冒气的铜锅涮肉,什么都还没说气氛倒先热络了起来。
“云鹂!”
少年人的思绪被父亲打断,他虽只看了几眼霍徵音,却浑然不觉从人家刚进雅间起,自己的眼睛就没挪开过。
云鹂意识到自己失态,连忙收敛目光。
云太傅看自己儿子的痴样,心中直呼,这块顽石,总算要开窍了!
然而云鹂一番话,打了他的脸。
“对不起,霍大人,这门婚事,云鹂我要推却了。”
话一出口,席间几双眼睛都盯着他看。
云鹂忽视一旁眼冒凶光的云太傅,昂声说道:“圣人曾说,娶妻娶贤,我曾与霍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她生性高傲,见识深厚,万万不是困于宅院为妇的女子,那时我便知我云鹂高攀不起。”
一句娶妻娶贤,又一句高攀不起,那早拒了便是,却要当面才说,明明是在嫌弃她霍徵音。
这时霍徵音坐直身子,不轻不重的拍了拍饭桌,众人以为她要发火,纷纷屏气凝神。
她却漫不经心的用筷子指了指铜锅,开口说道:“水开了,诸位先用膳吧。”
席间寂静,唯有筷子与碗盏的相击声。连往日活泼的赵笙箫都不敢耍宝卖俏了。
霍徵音早上就随便吃了几个春卷,现在胃里早都空了。
她这人有个毛病,腹中饥饿的时候不愿多耗脑力,现下吃了什么鸭肠、牛肚、排骨、羊肉片等荤素搭配的菜色。才后知后觉,眼前这个叫云鹂的男人嫌弃她!
她可是工部尚书的女儿,且不说倾国倾城的样貌,光这般家世身世,京中宗亲世族的男儿她霍徵音哪个配不上?
用过午膳,跑堂又送来瓜果点心。
长辈们准备离席,都在雅间外寒暄。
借着二人共处的机会,霍徵音朝云鹂单刀直入,她叱声问道:“说吧,你到底为什么不想娶我?”
世上种种皆有因果,没人会莫名其妙动了爱恨之情。
她倒想听听自己多不堪。
“那传言的事……我相信。你嫁的两类人中无我,他们一是天下共主,二是乱臣贼子。
望着云鹂这张芝兰玉树的清逸面孔,霍徵音心下冷笑。
她可是个有尊严、气节的女子,别说是乱臣贼子,就算是天下共主,只要不合她的眼缘,霍徵音死都不嫁。
“无稽之谈。”
她听后,心下窝着一股火气,索性拉开雕窗,准备从高处赏会儿东都街景。
但见街市上人声鼎沸,齐齐的朝同一个方向奔跑。
那方向可是城门,显然是城中发生大事,百姓急着出城避难。
“怎么回事?”
云鹂听见动静急忙伸着脖子去看。
他指着一个黑烟滚滚的宅院,严肃的对霍徵音说道:“那里好像是五皇子府着火了,可能是他手里的府兵哗变……”
“这一天……究竟还是来了。”
听到霍徵音的话,云鹂面露不解。
此时霍羽商散发着推门跑了进来,她粉面上淌着两道泪痕,
“小妹,你有看到笙箫和琴瑟吗?他们不见了!”
霍徵音把身上取下的珠钗细软,尽数放到了霍羽商的手里。
“阿姐莫急,你先在楼里找,在这期间你跟爹万不可离开莲心阁。”
“你要去哪?”见霍徵音脱下外袍,露出一身劲装,霍羽商失声拉住了她的手。
“阿姐,如果我此行未归,那就是去闯荡江湖,不必挂念小妹。今日之后,世道必要大乱,你跟爹、孩儿、姐夫先去乡下避难,保重!”
霍徵音狠心甩开她的手,举目睽睽之下,扒着木窗跳下了莲心阁。
这一去全然把大家闺秀的清誉也抛掷不顾了。
见到她这视死如归的气概,云鹂哑然无声。
转眼间东都风云突变,黑云笼罩天际。
几匹受惊的马挣脱麻绳,从马厩冲出,扬起马蹄在混乱的街坊中横冲直撞。
有人跪在地上哀嚎,有人趁机打家劫舍,有人打人,有人挨打。
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
霍徵音不知发生了什么,或许如云鹂说的那般,是五皇子的府兵在城中发动哗变。
她刚从人堆里救出一对母女,突然城门外传来滚滚雷鸣。
沉重而急促,是战鼓声,是护国大将军养在塞外的掣雷卫,他们有救了!
紧接着是铁蹄踏地的轰声,千军万马奔腾而至,一时尘土飞扬,遮天蔽日。
见状百姓们惊慌失措,四散而逃。瞬间大道中央避出了一条宽广的兵道。
霍徵音疑惑,另一半的虎符明明在爹手上,没有完整虎符,这世间还有谁能调动掣雷卫?
“小姨——”
混乱中,霍徵音听到了孩童的哭声,她顾不上太多,挤开人群,冲到了兵道上。
小孩儿正拉着妹妹倒在地上。
“你们不要欺负我妹妹!”
霍徵音护在他们身上,连声说道,“没事了,没事了,咱们回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淹没了霍徵音的声音。她回头望去,只见一群身披银甲的将士朝他们疾驰而来,脸上满是肃杀之气。
她心中一紧,刚想抓起两个孩子从兵道让开,眼前袭来一匹受惊的老马,嘶鸣着扬起前蹄把霍徵音从后撞倒了。
倒地的瞬间,霍徵音看到了他——护国大将军骑在战马上,手持一把寒芒尽现的长矛,威风凛凛,正裹挟杀气,似乎一碰就能把马蹄下的玉人撞得粉碎。
见他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未在自己身上停留,便欲要挥起长矛。
霍徵音捞起地上哭泣的两个孩童就要逃离,却发现自己被撞的头晕目眩,浑身使不上半点力气!
不行,我就算死也最起码要给阿姐一个交代。
她用力一推把赵笙箫和赵琴瑟推到了路旁。
见他们已脱险,霍徵音的心跳倏忽一停,等死的闭上眼睛。
粘稠的血液毫无预兆的溅在她的身上,但霍徵音浑身未觉一丝痛意。
她微睁开眼,见一匹马尸抽搐着倒在了地上。
原来这血不是自己的。
那人伸手命众军停下,他翻身下马,身后铁甲肃然,旌旗飘动。
他一把将少女拥入怀中,异常温柔的摩挲着她的脸庞,低声问道:
“听说,娶了你便是娶天下。霍徵音,你愿当吾的太子妃吗?”
屋子未点灯,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外,屋内没有任何声音。
一个散发的身影枯坐在雕花窗前,隔着紧合的窗子,雨都是看不清的。
“吱嘎”一声,有人推门进屋。
霍羽商同她坐在一起,屋内气氛沉闷,她瞥了瞥身侧缄默不语的霍徵音。
“小妹,起来了怎不去外面吃早膳?”
“……阿姐,姐夫还未归吗?”
“嗐,莫要提他,咱姐妹聊些欢心事。”
“那一日,本不该见什么云鹂,若非如此,或许我们早就逃出东都,姐夫亦不会遭此牢狱之灾。”
“无妨,赵郎他福大命大,且闻那太子殿下并非颠倒黑白之徒,等真相大白,人自会安然回来。”
“可是我……”越见阿姐不怪自己,霍徵音越是哽咽自责。
霍羽商抚了抚霍徵音如纸薄的双肩,“小妹,不打紧的。你幼时不总说想去江湖闯荡?阿姐帮你。”
说着她拿出前几日被扔到房顶上的青光宝剑。
霍徵音惊呼:“阿姐,你昨天回霍府了?”
霍羽商点了点头,“可惜府中被乱民洗劫,满地狼藉,你那些宝贝话本怕也找不到了。幸好房檐之上,还留着这把宝剑。”
放在膝上的宝剑,还特意打了个剑鞘,旁底缀了个毛线兔子作流苏。
“小妹,闯荡江湖的路少不说是极其险恶的,未来哪天你熬不住,随时回家,阿姐永远都在。”
终于霍徵音抱着霍羽商痛哭了起来。
乱世之中她即使有一身武功本领,也救不了任何人。除了独善其身,离开霍府,她已无法再替爹、阿姐做任何事了。
只因她那日得罪了这世间仅次于九五至尊的大人物。
“啪——”
众军立在寒雨中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霍徵音仍被那人锢于怀中时,一声清脆的巴掌声犹如裂帛声般刺耳,划破了周遭的死寂。
登时,兵卒各自凝目一看,却见自家大将军不知所措的站在马前,手里正轻捏着一只极力挣扎的红酥手。
“李昶乐,做梦吧。无论你是天下共主,还是乱臣贼子,我霍徵音死都不会嫁给你。”
语毕,霍徵音嘴角溢出一抹鲜血,她竟要咬舌自尽。
男人额头暴起青筋,脸上露出一抹狞笑,几欲要把手中香腕捏碎。
“好、好!霍徵音,我给你七日,你要死,你要逃,都随你,但七日后若被我抓到了……”
他咬牙看着霍徵音,眼角和脸上巴掌印一样通红,恨不得现下就把她拆骨入腹。
霍徵音的手在他糙掌中轻轻发着抖,像是被活擒出巢的团雀。
“到时候我们就洞房。”霍徵音眼前影影绰绰地,无疑是听到了他的声音,“我要让你喜欢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