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云浮生录 第5章 对立

张亓玉来到九重天一层后，发现这里和蓬莱没有大多不同。相比蓬莱，这里更加的云烟缭绕，更多的天上宫阙、玉宇琼楼，房屋瓦砾变得更加精致，没有腐朽的废铁土木，似一座极乐园。

她不太敢进去这些高大贵气的神仙屋里，沿途路过了一家茶馆，里面的说书人很有意思，她站在人群中歇脚听了一会儿就走了，只希望循着街道，看看能不能找找面容和善的人问一问。

这条街上和端州大街没有太多不同，有不少的商贩杂耍，只是这里的老板大多都是容色俊美，一看就不差钱的公子哥，想来神仙又如何会差钱呢，应该是觉得好玩罢了。

她壮着胆子，打算来一记醉翁之意不在酒，便来到了一家卖斗笠的商贩前。

“有看上的么？东海瀛洲进口的，鲛人特制。”那名年轻的商贩看了看张亓玉，手里把玩着一个木立方。

这个木立方是张亓玉玩过的，眼神不自觉的被吸引了。

“怎么，你想玩？非卖品不好意思啊。”

“您刚刚那个，转错了，应该往左转一下的。”张亓玉小心翼翼道。

那名神仙一看，听了张亓玉的话，果然不到一会就转通了，就觉得张亓玉是个高人：“高手在民间啊！”

张亓玉指了指白色的斗笠：“我要这个，谢谢。”

“十四文。”

张亓玉付钱后，并没有打算走，她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四周，然后悄悄问了问这小神仙：“神仙大哥，你知道我该如何去九重天么？五层就行。”

“五层啊，偶尔会有些将军会去深渊峡间和荒海，他们返程时，运气好的话你可以偷偷上他们的船去哦，”商贩的声音也低了下来，“怎么？五层哪家大户找你买东西？非法交易啊，跟我说一下，我朝那北斗星君举报一下，举报有奖的！”

商贩低头笑了一声，惊的张亓玉连连后退，跑开了。

不知道走了多久，当她偶然低头，发现先前荀知许给她找的医馆包扎的腿部伤口此时又裂开溢血，浸湿了捆绑在伤口处的麻布。她觉得自己现在最好能歇个脚。

她也不知道此处是何地，只是望了望四周，一片田野。农田中种着金黄的麦穗，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鸣响声。这在人间是绝不可能的，此时正值初春，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有这么饱满的麦粒。

她在田野的另一头见了一幢楼房，它似乎是用泥巴做的，黄色的泥房隐匿在麦田中，张亓玉隐隐约约看见了一个娇小的、摇晃的身影，正在一步一步的走进麦田，用镰刀割下下麦穗，转进篮子里，沉浸在永不停歇的劳作中。

这是个面容同她那么大的姑娘，看起来似乎还要比张亓玉小一些。张亓玉总觉得这样的人不像神仙，自己一定遇到凡人了！

可是，拥有这么大一片麦田，不是神仙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那人的身影突然停下，看向了张亓玉这边。

她一愣，立刻俯身行了个礼。

姑娘放下了镰刀，朝张亓玉一步一步走来。这人走过来时带着一股麦田的香气，张亓玉觉得十分好闻。

“你是哪来的？”出人意料的，这个姑娘声音轻柔极了，像是要把张亓玉抱进怀里。

”端州。”张亓玉回答道。

“不必行礼，我不是什么大神仙，”姑娘将张亓玉的脸抬起来，“我叫荀云锦，是这的农工。”

张亓玉见她的脸十分熟悉，这柔和的眼神、娇俏的眉毛……就是皮肤有一点点的黑，想是常年做农工晒的。

荀云锦朝天空看了看，见天色已晚，便道：“你在这作何，马上就要黑天了，金麟军马上就要来了。”

张亓玉知道，罗大为说过地下二层在夜间对人类禁止通行，称作“宵禁”，在九云天应该就是金鳞军来管这一档事的吧。

“我想去九重天第五层，您知道该怎么去吗？”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荀云锦遗憾的回答。

“没事，还是谢谢您。”张亓玉回了一个礼后，便打算继续行走下去，寻找下一位神仙。虽然自己的脚上还淌着血，但她自己也知道，应该没有神仙愿意把一个带血的人类请进家中歇脚。

“等等，你的脚流血了，”荀云锦在张亓玉转过身后，就见其腿上的麻布渗血大量，十分骇人，“不嫌弃的话，来我家过一夜吧。”

与张亓玉想的不一样，这座泥巴房感觉挺松松垮垮的，但内部一点都不磕碜。一楼分了三个隔间，最靠北的隔间开了一扇窗户，是荀云锦的干净整洁的闺房，中间那个只摆了一张桌子和两张凳子的，是家中的大厅，还有一个立了一个烟囱的，用具都很齐全的厨房。

张亓玉觉得，这里不比天塔金碧辉煌，但极其像“人住的地方。”

“寒舍见谅，”荀云锦端上来一碗青椒土豆和两碗热饭，“都是农家自己种的。”

“多谢仙子。”张亓玉毫不嫌弃，谢过荀云锦后就动起了筷子，她已经很久没有吃饱饭了。

荀云锦见她吃的开心也就放心了，自己也愉快的动了筷子，还不停给她夹菜。

因为崇尚食不言寝不语，二人全程都很安静。等荀云锦去将锅碗瓢盆收拾完后，她就从家里翻出来针线，打算给张亓玉上药。

张亓玉觉得她人实在是太好了，上一个对她这么好的还是荀知许。

等等…荀知许……他和荀云锦都姓荀欸。

张亓玉对这个姓氏大加一分。

“我在来的路上也遇见了一位荀姓公子，他也帮了我很多，总觉得你们像兄妹呢。”

荀云锦轻柔的将药酒涂在张亓玉的腿上：“我哥哥很凶的，应该没有帮助别人的心思。”

“他现在在哪？”虽然不是很感兴趣，但张亓玉觉得有必要跟这位神仙建立好感。

“不知道，”荀云锦说，“我和他有几百年没见过面了，我是罪仙，被罚在这里种地的。”

张亓玉不明所以：“不论过去，至少现在的你是个好神仙。”

荀云锦被张亓玉逗的笑：“谢谢。”

沉默了好一会，荀云锦道：“你是凡人，去九重天五层做生意么？”

“我想找人，我朋友可能在那里。”

话音刚落，泥房的门突然被什么东西踹开了，震的整个房间抖了三抖，张亓玉有些不好的预感，拉了拉荀云锦的衣物。

荀云锦作出防备姿势：“谁啊。”

“五小姐，”一个婆婆声音响起，“大夫人生日，请您上去。”

“我不是写过信了吗，祝大夫人安康，云锦就不去叨扰了。”

一个面色凌厉老婆子踏着响步的走进了房间，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女使。荀云锦见情况不对，将张亓玉护在身后。

“这个凡人是谁？”

“跟您无关。”

老婆子不耐烦的挥了挥手，那四五个人立刻动身，准备将荀云锦绑起来送进门口的船里。

荀云锦知道自己是反抗不了了，便朝老婆子道：“这是我收的女使，让她跟我一起回去！”

张亓玉有些不明所以，她起身穿好了鞋，将带了血的绷带拿在身后，站在了云锦背后。

“五小姐，您可不要乱带什么人上去，到时候主家怪罪下来不知道您能否承受的起。”

荀云锦转过头看了看张亓玉，低声问道：“你绝不骗我，对吧？”

“我不骗人的。”

荀云锦点点头，朝老婆子厉声道：“带我们上去，我就跟你走。”

*枫月荀府，千辰宴。

“请凡命大人帮我找回天师。”瑶光废了不少力才见到了眼前这位凡命星君，他容色可佳，但左右手各揽一个美人，场面实在是不堪入目。

李明瑞无语：“就这事儿啊，我还以为你特意来泡我的呢！”

“这对我来说，不是小事。”瑶光中气十足。

李明瑞一向只喜欢娇滴滴的女人，像瑶光这种法力高强的女法师对他来说是没体验过的，顿时起了兴致想要捉弄她。

“坐，”李明瑞指了指桌上的酒，“诚意拿出来啊。”

瑶光懂他的意思，她在天塔时虽然滴酒不沾，但自己的天师都没了，守这戒条也没用了。于是一狠心，抓起那盏白壶，连杯子也不看就往下灌。

一壶下肚，瑶光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向李明瑞展示了自己的诚意，可李明瑞蹬鼻子上脸：“继续。”

张丹阳和秦珏趴在门缝后面，彼此相望的摇了摇头。

“你闺女完咯。”

“我去帮光儿准备一辆船，”张丹阳摇了摇头，“待会就让她直接回去吧，得罪了啊。”

“多大点事儿。”

等张丹阳和秦珏重新回到内园时，秦珏刚想给自己抓一把瓜子，她的贴身娘子就立即在她耳边低语几声。

只是短短几声，张丹阳就看见秦珏的脸从笑语盈盈变成了怒发冲冠。

“我呸，”秦珏压低了声线，“这个罗婉孀，要不要点脸！”

“怎么了？”

秦珏气的脸又发红又发紫：“她，以我的生日的名义，打着为我好的名义，强拉着下面的荀云锦来给我祝生？”

“荀云锦都多少年没回来了，让她上来也未尝不可啊。”张丹阳道。

“她把荀云锦那位折煞的哥也给请上来了！人都到四层了！”

*

汽船就要开到荀府门口时，荀云锦凑到张亓玉耳边道：“待会见了人你不要害怕，我跟她们说你是我捡的丫鬟。你能装一装吗？”

张亓玉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装。”

“就一句话也不能说，跟在我后面，”荀云锦叹了一口气，“我是个罪仙，帮不了你什么，等咱们过了人群，你再自行离开吧。”

“这当真是五层，怎么外面这么多人？”张亓玉拉开汽船里的一条帘缝，见了外面人山人海。

“不，”荀云锦点了点她，“这是六层。今日我家大主母开宴，五层和七层的客人一定来了不少，到时候你混在人群中，没有人管你的。”

轿子停下，荀云锦做了个深呼吸。

“别怕，”荀云锦轻柔的拉着她的手，“跟在我后面，什么话也不要说。”

张亓玉下车后，看着荀府前的两只墨龙，觉得甚是有趣，但没看几眼就把头缩了回去——她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应付的地方。

就在这时，荀府大门来了几个女娘。女娘们身上扛着一位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酒气的金袍贵人——瑶光，出了门。

张亓玉因为低着头，看不见看任何人。

在她跟着荀云锦走向大门时，恰好和醉醺醺的瑶光擦肩而过。

“叮铃”一声，张亓玉好像心脏猛跳了一下，她有种特殊感觉——是天师与其法师建立的微弱感应，瑶光在这附近！

她跟着荀云锦来到荀府门口，脑袋鬼使神差的往后看了一眼，还没看轻瑶光的背影，突然听到一阵嘶吼，看门的两条墨龙盯了好一会张亓玉，它们便拱起背部，张牙舞爪，作要吃点她的样子。

“哪里来的凡人？”门口守着接应的，是荀府侧夫人的贴身刘妈妈，一见张亓玉就十分嫌弃。

“这是我捡的小丫鬟！”荀云锦赶紧道。

刘妈妈怒火中烧：“你敢把凡人带上这九重天？！来人，把这个人给我扔出去，交给天兵处理！”

“不行！”荀云锦将张亓玉护在身后，“让她自己离开。”

“由得了你？”刘妈妈说完，就来了三两个侍卫，将张亓玉推搡下了荀府。

“小丫头！”荀云锦失了声叫她，但还是被侍卫拉进了荀府大门。

最初来接应的老婆子笑出了声，摇摇头道：“早就提醒你了，忘记自己的身份还敢带凡人上九云天……”

张亓玉吃痛起了身，刚一抬头就被天兵押着去了云梯。他们打算把张亓玉从这里扔下去，如果是这样，那她一定会被摔死的，她的保命符已经给了罗大为了。

张亓玉心里觉得，这群神仙也太粗鲁了。虽然她不是很想摆架子，可是在天塔，无论是少司命还是大司命，大家都是平等尊重的生活在一起，从来都没有阶级分化，她不过以一个人类的身份是来到了九云天，这群神仙就要将她摔死吗？

荀知许和荀云锦，也没有因为他是凡人就对她不好啊？

张亓玉豁然一怔。

对哦，荀知许是知道她是天师，荀云锦从小在第一场层长大，接触了不少凡人。

她明白了。

九云天，这是个禁不起考验与冲撞的极乐之地，老天师有一回和她下棋时，跟她说了句话。

“看再多的书，你也窥探不到世界的全貌。”

那时她还不理解，也没有多加思考，现在想来，倒是颇有哲理的一番话了。

就在张亓玉放弃挣扎，缓缓闭上双眼时，她被天兵推下了云梯。

风吹的很大，但这群神仙中没有一个人看向天空。他们不知道，天空中有一个生命正在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