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充斥着暖黄的灯光,地板上倒映的不再是安宁一个人孤单的背影。
窗外树影摇曳,被月光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色,像是要探向天空的尽头。
安宁靠在沙发上喝着汤,视线就落在那片斑驳的影子上。
她忽然问起身边的沈乐知:“可以请教你一个医学方面的知识吗?”
沈乐知挑眉:“你说。”
安宁:“如果一个人起跳的高度有两层楼这么高,在不借助树的缓冲下,你说……如果这样计算,他的存活几率能有多大?”
沈乐知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先入为主反问了句:“你们班又谁作死了?怎么想着要从二楼往下跳啊,就算不死也很容易残废。”
“而且要考虑到一旦是头先靠地的情况,百分之八十的几率会。轻则脑震荡,重则植物人,甚至有可能内脏破损,如果短时间内没有急救,那人就回不来了。”
沈乐知又说了一大段专业性的知识,语气愈发沉重:“怎么忽然会想到这个问题?”
安宁移开目光:“前阵子主题班会,同学们就一些突发事件的应急方案进行讨论,有些想法还蛮有参考价值的,想看看从专业人士的角度会给出什么意见。”
说到这儿,她忽然又想起沈乐知那天早上,明明说过想要去旁听的,结果班会都结束了也没露面。
她故意压低了语气:“噢,我忘记了,你那天没参加。”
“嗯?”沈乐知抬起清亮的眼眸:“我现在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失落吗?”
安宁轻皱了下眉,停顿了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或许是先前讨论的话题有些沉重,沈乐知也没继续玩笑,先解释说:“下午苏主任腰痛犯了,等我赶到多媒体教室时,看见两个班的同学已经在分组讨论了,要是冒然闯进来,他们的注意力会被分散,我就站在门外听了会儿。”
“如果你想知道学生方案的可行性……”沈乐知顿了顿,神情依旧有些沉重,“你的疑虑在于如果依靠树木的支撑,会大大减慢逃生的速度是吗?”
他叹了口气:“可那样几乎是没有意义的……”
沈乐知极少会流露出悲观色调的看法,他说完这段话后,点着灯的小屋沉浸在了寂静中。
那句想要安宁看淡生死、顺其自然的劝慰终究没能说出口。
沈乐知记得以往每次两人出现意见分歧,甚至于争吵时,都是因为类似的话题。
毕竟,那句话对努力到现在的安宁来说,太残酷了。
安宁从来到群英中学任职起,给人的印象大多都是冷淡、漠不关心等——都不算正面的评价。
可但凡跟她亲近一点,都能感受到藏在冰冷外壳下的关心。
她其实比谁都心软。
……也比谁都执拗。
在安宁还垂眼沉思学生们的方案可不可行时,沈乐知一直凝望着灯光下两人的虚影。
先前在雨伞下亲密交叠的影子,如今却分坐在沙发两端。
沈乐知也并不一直是个好脾气,他也时常会产生一些阴暗的小想法。
比如,想让安宁多分一点注意力在自己身上。
两人中间似乎横亘着一根紧绷的弦,无需说话,彼此就能看到对方的忧伤。
那之后,两人近一个月没有交集。
安宁不知在忙什么,整天见不到人影,班级里也很少来,只在每天早晚露个面。
结果她闷声干了件大事。
七月中旬,紧张的期末备考前,教务处广播的一则通知,像一束盛大的烟花炸响在学生们的脑海中。
高二的时光仿佛一眨眼就过了,一个月之前,学生们还怀着羡慕的心情,望着高考结束后,学长学姐们松快的身影。
而荣升“准高三”的他们,却不得不将假期缩减二十天。
原本三十五天的假期不多不少,现在,只剩下十五天了。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给大型联考让路。
得知消息的头半个月里,老师忙着出卷子,学生郁郁寡欢地埋在课本里复习。
就在那样一个炎热却平凡的日子里,安宁带着自己的一沓资料,敲开了校长办公室的门。
不出半小时,吴校长就召开了全体教师会议,说是要重新商讨学生假期安排。
“正好联考日期还没定,佳才二中的意思肯定是想七月底或八月初考完,但一中七月底好像有什么活动来着,一直拖着时间,也不给个准信儿。”吴校长搓了搓脑袋上稀疏的头发。
乔尚半天没说话,手指捻着笔记本的纸,那个本子跟随他快有三四年,几乎要被翻烂了。
语文老师跟安宁交换了个眼神,说:“我建议是早点考,今年夏天格外热。”
数学老师也接茬说:“是哦,教室里天天开着风扇,学生还是经常头疼脑热的,别再给闷中暑喽。”
“多攒点经费,换个空调多好……”
苏茂成叹了口气:“年年都嚷嚷着装空调,每个教室都要装,你自己算算需要多少钱,近几年的经费都投在教学设施上了,哪还有多余的。”
“那安老师提了三百多个安全帽……学校最后不也批了吗。”有老师伸手指着安宁说。
安宁抬起头,表情平静地解释道:“安全帽并不是没用的东西,石头镇在这个季节常下大暴雨刮台风,谨慎点总是好的。况且,学校只批准了买一百个安全帽,跟空调的价钱比起来,应该不算什么吧。”
“……唉。”那位老师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用手频频扇风,嘟囔着热。
安宁接过话头:“与其让学生留在学校承担风险,不如早点放假,然后早些开学,尽量避开三伏天和暴雨天气。”
“这……不管怎么避,都避不开的吧。”
“可今年确实热啊,往年七月哪里有这种高温,我今早坐办公室里,忘了换鞋,就去外面上了个厕所,你猜怎么着?”化学老师说得声情并茂,甚至还展示了一下自己的鞋:“整个胶皮鞋底都粘路面上了,我扯了半天才扯下来。”
“真是要命哦。”
乔尚抬手抹了抹鼻翼上的汗水,低头清了清嗓。
他的声音一出,会议室忽然安静了一阵。
自带威严的他将自己的笔记本摊开到桌面上,语气发沉:“联考时间肯定不能晚于七月末,目前来算,留给出题组的时间也就半个多月。”
“这次我有个想法,不按往常期末考的规矩来。”
他这句话直接勾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连吴校长都挪了挪椅子,茶水晾在手边,过了差不多一个钟头,还冒着氤氲热气。
“这次规模挺大,三校联考,要是不利用这个机会模拟一下高考情景,多可惜。”乔尚说完,还啧了声。
不愧是多年的老搭档,苏茂成一下就理解了乔尚的想法:“你是说,按高考题型来出联考的卷子?那范围怎么定啊,咱们教时上还有一本教材压根没开课呢,拿去考学生岂不是超纲了?”
去年乔尚出题范围略微超纲已经被不少人诟病了,他这话一出,周围老师纷纷出现了反对的声音。
“范围是活的啊!”乔尚激动地一拍桌子,“我的意思是,这次期末考不能只局限于本学期的知识,高一的,还有高二上半学年的,难道这些知识学完就全扔脑后了啊?”
安宁身边的老师小声嘟囔了句:“现在把这通知传达给学生,恐怕教学楼又得被吵翻了天。”
“就是要考他个猝不及防,让这帮小崽子们知道一下,什么叫危机意识!离高考已经不满一年了,难道还不着急?”
乔尚说得句句都有理,一班早在去年,就挂上了距离高考还有六百多天的牌子了,每天都在醒目地催着教室里的学生们——没时间了。
正当老师们讨论得热火朝天时,吴校长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延长假期这件事,我觉得可以采纳。十五天……也就两周呗,一眨眼就过了,我觉得可以延长五天,都回家避避暑。”
“不如就这样,联考那边我去争取,就按乔老师的建议,考综合性的知识,给学生提个醒。”
“然后呢,咱打个巴掌总得给个甜枣吧?正好,延长的假期用来查漏补缺。”
语文老师不太同意:“那是自觉性好的学生能做到,自主性弱的,就是多给他十天假期也白费,都用来玩了。”
乔尚轻嗤一声:“都快成年的人了,还不会自学的话……只能说他不适合学习,现在玩得狠,等进了大学和社会,都得加倍弥补回来。”
语文老师:“咱们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学生高考顺利。”
乔尚:“高考也是筛选人才的过程。”
“好了,你们先别为这个争执,”吴校长摆摆手,“安老师会议前提供了不少资料,结合刚刚的方案,我真觉得可行,你们都来看看。”
这场漫长的会议几乎持续了一个下午才结束。
次日,教务处的广播通知就来了。
雷好帅甩着卷子在椅子上跳舞:“安老师真牛,太牛了——”
“整整五天小长假啊,我都不敢想,月底考完试我得多快乐。”
周遇却愁眉苦脸地嚷嚷:“快乐什么呀,没听广播后面说的吗?这次考试范围是高一高二所学的全部内容,妈呀,我就算复习秃了也复习不完啊!”
“对哦,说到这儿,安老师怎么一直不回来呀?隔壁一班二班都开完班会了,就咱班没开。”雷好帅挠挠头,目光落在门口的方向。
正说着,张蕊蕊忽然抱着画册站起来:“我去楼上画室看看。”
方瑾点点头回应道:“好,那你要是看见安老师了,记得喊她下来呀。”
三班的大家几乎是下意识地依赖安宁的存在,仿佛没有她就跟失去了主心骨一样。
张蕊蕊几乎是小跑着去往四楼的。
最近安宁待在教室的时间越来越少,她心中总是有点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