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蕊蕊恢复得比安宁想象中还快。
安宁中午回家时,发现张蕊蕊正坐在地上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见到安宁,冲她感激一笑:“老师,我打算明天就回学校去。”
安宁看着她整理,走到她身边缓缓蹲下。
张蕊蕊脸上的伤痕在坚持抹药膏的情况下已经淡了不少,她对着安宁说:“我已经想清楚了,之后再怎么样应该也不会有那天那样糟糕了,反正……大不了就再试一次嘛,要是未来依旧让我绝望,到时候再放弃也不迟。”
安宁心疼地看着张蕊蕊,才一年,她的手臂竟然瘦得能看见骨头了,气色也像长期熬夜、压力巨大的学生那样,有些蜡黄,还有点暗沉。
沉默半晌,安宁也只能拍拍她的后背说:“最近学校食堂按学生们的意见,换了不少新菜式,还记得先前被你们吐槽打红烧肉却只吃到一块的窗口吗?”
张蕊蕊回想了一下,点点头:“记得,我还记得有一次和我同桌去吃饭,雷好帅还去我们盘子里抢肉吃。”
“那个窗口改成自助式打菜了,想吃多少盛多少,但前提是不能浪费。”安宁说。
“啊?真的吗?”张蕊蕊惊讶道,原本僵硬的表情也因为惊讶的举动有了点生气。
安宁笑了:“真的,我骗你做什么。就在昨天换的,以咱班学生的个性,班长趁着晚自习开班会,还特地抽出十分钟庆祝了一下。”
安宁这么一说,张蕊蕊脑海里一下子就有了画面感,她想到了江颂时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玩笑话的样子,又想到了雷好帅为了一块鸡腿和周遇反目成仇……
也许独自一人时的张蕊蕊总是灰暗的,但至少在学校,她是被一群鲜活又温暖的人包围着的。
下午,安宁回到学校,她先是在物理组替张蕊蕊整理了她缺课这几天的资料,担心张蕊蕊的内向性格可能不愿意主动向老师开口,她干脆自己找了各科老师,等忙完这些事情后,已经到了大课间,轮到高一跳操,高二高三在教室自习。
她去班级里清点了一下人数,正要叫谈嘉出来,却发现她的座位是空的。
安宁心中一紧,问她周围的学生:“谈嘉呢?”
何岩推推眼镜道:“不清楚,下课时说要去英语组问作业,到现在也没回来。”
“欸?不对呀,我刚从隔壁数学组出来,没见到谈嘉人啊,英语组老师这会儿都不在,好像是去楼上开会了。”数学课代表回身说。
“还有同学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安宁问。
等待了会儿,同学们基本上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安宁径直走出了教室。
经过走廊,听到教务处传来苏茂成愤怒的训斥声。
心中正猜测着哪个倒霉蛋又撞到苏茂成的枪口上了,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安宁眉心一皱,调转了脚步,敲响了教务处的门。
“进来。”苏茂成语气不悦。
安宁推开门,果然,苏茂成办公桌杵着两名学生,其中一位是她班谈嘉。
另一个男生安宁没多大印象,只记得他个子很高,长得斯斯文文,说话也很温和。
苏茂成训完谈嘉,又恨铁不成钢地敲敲桌子,对那名男生说:“林常,你现在可是高三啊,高三!但凡你不是在这种关键的节骨眼上,我都不可能生这么大的气。”
“你这么聪明一小孩,怎么能分不清现在什么是最重要的呢?”
男生低下头,语气却丝毫没有胆怯,反而特别认真地解释道:“老师,我没有耽误成绩。”
“这,”苏茂成一巴掌拍向桌子,“这是成绩不成绩的事情吗?你现在觉得没事,那,那将来能有什么变数,你保证得了吗?你现在是什么年纪?靠着父母抚养,努力学习为将来铺路的时候,这个时候你搞这些败坏风气的事,你还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
“是,你成绩没变化,你看看她!她从月考开始,成绩就一路下滑。”
苏茂成一把掀过桌旁的成绩单,当着两人的面,念起了谈嘉的成绩。
谈嘉始终低着头,默默掉眼泪。
安宁在几人身后站了好一会儿,盛怒之下的苏茂成才注意到她。
“哎,安老师什么时候来的啊?正好,我正训你们班学生呢,上次我跟你说怀疑谈嘉早恋,这不今天,就被我看见两人在小树林那儿手拉手了。”
谈嘉身子抖了一下,无助地看了一眼安宁,又低下头去。
苏茂成又指着男生说:“我已经通知你们年级主任了,我说话你听不进去,那就对你们高三教导主任和你家长解释去吧。”
随后,他转头又对安宁严肃地说道:“安老师,这次不管你怎么反对,我都必须叫她家长来一趟。”
“哭哭哭,从进我办公室就开始哭,早知道会被叫家长,当初你们俩……”苏茂成气得直咳嗽,“那时候你们怎么想不到现在要承担什么后果呢?要是真怕被叫家长,就不会做出这种让大家都失望的事!”
“就当给你个教训了。”
苏茂成说完,就去翻他桌子上的花名册去了。
谈嘉小声啜泣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安宁皱着眉看着她:“多久了?”
谈嘉肩膀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反而是林常替她回答道:“大概暑假的时候吧。”
安宁低叹了口气:“你还挺淡定。”
林常一脸不解,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事。
她上前走了两步,拦住了疯狂的苏茂成:“苏主任,和家长沟通的事就交给我吧。”
“你?”苏茂成挑起眉,一脸“你能沟通明白吗”的表情。
“谈嘉同学家里情况我比较了解,更何况,女生之间应该更方便沟通。”安宁扫了谈嘉一眼,放低了声音。
苏茂成狐疑地瞧着安宁,手悬在文件盒前停了几秒,才落回桌面。
“行,这事儿也急不得。管你是用温和还是严厉的方式,解决了就行。”
他愤愤地嘟囔着:“看来前阵子广播强调的,学生都当耳旁风了。”
安宁给后面两人使了眼色:“还不快回去自习。”
两人鞠了个躬,离开了教务处。
安宁这才对苏茂成说道:“这事儿我会单独抽时间开个班会,咱们这样做不也是怕耽误学生学习吗,你一下打击得太狠,很容易损伤到学生自尊心的。我会先和谈嘉谈一谈,再跟她家长聊一下。”
“你看着办吧。”苏茂成背过手,满脸不悦。
*
这天晚自习前,安宁回家和张蕊蕊吃了顿简单的晚餐。
张蕊蕊随安宁一同出了门。
这是这些天以来,张蕊蕊第一次到外面。
还没落下的夕阳很刺眼,光照进眼睛里让她有一瞬间的失神。
“回学校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说,别总憋在心里,久病成疾。”安宁看她精神恍惚的样子,忍不住多提醒了一句。
“学习上量力而为,你现在更重要的是调整好情绪,身体健康了才能有精力学习,你梦想的生活才会更快到来,不是吗?”
张蕊蕊轻轻点了点头。
快到校门口时,她突然轻声说了句:“老师,我真的能等来那一天吗?”
“真的……不会等来更大的一场灾难吗?”
她的声音很小,隐没在嘈杂的人群中,但还是被安宁的耳朵捕捉到了。
安宁被她这句话击中,差点稳不住自己的情绪。
张蕊蕊说出口的瞬间,安宁脑海中不自觉就浮现出次年八月将发生的事情。
那真是一场万劫不复的噩梦。
安宁沉默了很久都没能说出一句话,而张蕊蕊也以为她是没听见,索性也不再多提。
“安老师,我先回教室了。”张蕊蕊对着走神的安宁说道。
“噢,好。”安宁怔了一下,才想起把捂在外套口袋里的三明治拿出来,塞到张蕊蕊书包的侧袋中。
“记得按时吃饭,按时吃药。你母亲不方便出门的话,我和沈老师可以周末带你去市区医院。”
“好,谢谢老师。”张蕊蕊哽咽了一下,很快调整了情绪,抬了抬书包,往教学楼内走去。
自从腿坏了以后,安宁很久没去画室了,估计那些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画纸,要么被人撇到一边,要么都快被风干成一张脆片了。
一开门,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拿过扫把和拖布,仔仔细细把画室清扫了一遍。
余光里,瞥见那几个被盖上画布的画架还保持着原本的样子,上面贴了张粉色的便利贴。
安宁走过去,揭下了便利贴。
上面板板正正地写道:“参赛作品请勿触碰。”
看着那熟悉的瘦长娟秀的字体,安宁一眼便认出来是张蕊蕊所写。
张蕊蕊平时窝在画室里,总是抱着本书在看,丝毫不像方瑾那样围在安宁身边好奇地看她画画。
可就是这样的状态里,张蕊蕊却观察到安宁每次离开画室前,都会把自己没画完的画遮盖上。
她开始想象自己因为受伤而不在的日子里,张蕊蕊是如何守护着这几幅没画完的画……
安宁的心脏像是被人锤了一拳,她缓缓地蹲到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
她自以为把某些情绪隐藏得很好,几乎没有人知道她在压抑的情绪排解不出来时,就会近乎发疯地临摹一些名画,或者是在其他画作的基础上二次加工,画面往往充斥着色彩的冲撞,和奇异的风格。
这些用于发泄心情画的画,可以说除了本人能理解,没有其他的价值。
可还是有人把它们小心翼翼地保护起来了。
而做出这一切的人,却是一个连自己的破碎都缝补不了的女孩。
安宁紧紧攥着心口那片衣服,呼吸颤抖。
都说一些高度敏感的孩子,能感知到很多普通人感知不到的东西。
张蕊蕊大概是和安宁相处得最近的学生了,她是不是也察觉到了什么,所以才在上学时,问出那样的话来。
群英中学真的能等来平安的那一天吗?
她也不知道了。
安宁差点就要自暴自弃地想,是啊,好不容易把张蕊蕊从深渊里拉出来,转而丧生在更大的灾难里,这也太……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