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蕊蕊曾无数次对着黑夜那片虚空伸出自己的手,渴望有什么人能够拉她一把。
她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在巨大的窒息之间,尚能存在一丝丝求生的意识,于是卑微地朝混沌光源的水面,伸出自己的求救之手。
她好像等了太久,久到已经厌倦了四季。
终于,一双温暖的手将她从黑水中拉起,然后笃定地告诉她,没事了。
“但是有一个前提,”安宁的声音刺破张蕊蕊的浮想联翩,“学校不是要求有监护人接送吗?我可以送你回家,前提是不要离开我的视线独自行动。”
张蕊蕊恨不得把头点到桌面来表示自己的决心,她满脸真诚:“我只想看一眼妈妈有没有事。”
但是有一点,她对安宁隐瞒了。
张蕊蕊期待母亲在家,可是,又不那么希望她在家。
母亲在家意味着她极有可能还处在痛苦的地狱里,而且张蕊蕊也有危险,除了那个方面,还很有可能被母亲怒斥一顿。
但她没办法管那么多了。
若是母亲不在家,那她这一趟肯定会跑空,虽然知道母亲没有在家被折磨,可是……未知的事情永远是恐怖的。
正当张蕊蕊胡思乱想陷入纠结时,安宁已经拿起了电话。
沈乐知今日请假去市里了。
电话一通,安宁就直接问道:“你的车开走了吗?”
沈乐知也是秒回答:“没有,你需要用?”
基本上安宁提个开头,沈乐知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了。
张蕊蕊擦眼泪的同时还不忘感慨一下两人的默契之绝,也不怪周遇嗑cp嗑那么疯。
安宁有点点奇怪,他明明有车,开车去市里不是更方便吗。
但眼下倒是方便了她。
张蕊蕊家离学校还是有一段距离的,单程至少三十分钟,还是在交通不拥堵的情况下。
安全起见,安宁最好亲自开车接送蕊蕊。
沈乐知下一句话就是:“钥匙在我办公室里,门没锁。”
安宁下意识疑惑:“你出去都不锁门的吗?”
电话那头似乎愣了一下:“……纱布和碘伏好像也没什么好偷的。”
“再说,我下午就回去了。”
他那边似乎在忙,浅浅交代几句话就挂断了。
安宁收拾好东西,决定自己去找找看。
张蕊蕊一路上像条小尾巴一样,紧紧跟在安宁身后。
等到校医室门前时,她迟疑了一下,没有迈进去,而是退到走廊等安宁。
沈乐知后来是以短消息的形式跟安宁沟通。
他回复消息的速度不快,像是在忙碌的间歇中抽空回的。
安宁:“我到你办公室了,钥匙放在哪?”
沈乐知:“你翻翻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兜里有没有一个钱包?应该在钱包夹层里。”
安宁眉心跳了一下:“你门不锁就算了,钱包还敞在这儿?”
对方慢吞吞地回了个:“嗯,所以我决定让你帮我锁个门。钱包夹层那把钥匙是校医室的门钥匙。”
“车钥匙应该在抽屉里。”
安宁拉开抽屉,只看见里面躺着一个挂件玩偶,戴着顶红色的圣诞帽。
这原本是一对儿,其中一只被沈乐知硬塞给了安宁。
她瞬间就联想到了那个被学生聚众嘲笑的“圣诞老爷”红色U盘。
沈乐知:“请把他的帽子掀开。”
安宁揪着玩偶的胳膊把他提起来,帽子是毛毡的,轻轻一扯就揭下来了。
玩偶帽子里还真藏了把钥匙。
……至于跟藏宝似的藏这么隐蔽吗?一个连门不锁的人却把车钥匙藏在这种地方,真是令人费解。
安宁眉心微蹙了一下,打字道:“也就只有你能想出这么幼稚的藏钥匙方式。”
沈乐知这回倒是很快回复了:“你把车开走吧,钥匙不用还,记得帮我把门锁好就行。”
“不用客气。”
安宁回了他一个句号。
张蕊蕊坐在副驾驶上,显得安静又局促。
她似乎在紧张着什么,手指紧紧绞在一起,唇色苍白。
安宁正在用余光观察张蕊蕊的状态,结果搁在两人之间的手机却忽然震了一下。
某个幼稚的人似乎忙完了,一连给她发了两条消息。
安宁原本没打算理,结果张蕊蕊将脸转向了她,谨慎地开口道:“安老师,您手机响了。”
“嗯。”安宁轻声应了一句,本就想着该怎么在路上替张蕊蕊转移注意力,缓解她的紧张,于是说:“是沈老师的消息,你帮我打开看一眼吧。”
“……啊?”张蕊蕊这次是真的惊了一下,“我,我帮您念一下吗?”
安宁的手机界面很干净,除了常用的软件外,什么都没有。
信息页面更是简洁,衬得沈乐知和她的交流框有种独特的热闹。
沈乐知:“我都忘了问你怎么想起借车来了,你没出什么事吧?我这边还有个会议,两小时能结束。”
张蕊蕊实在学不来沈乐知的语气,更不好意思念出原本的话,只好中译中了一下:“沈老师在问这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他的会议还有两小时才能结束。”
安宁把着方向盘的手很稳,语气也平静得很:“你帮我回……让他专心开会,我这边能有什么事?你就说我要送一个学生回家。”
张蕊蕊迟疑了一下,随后拇指在屏幕前敲击起来。
她努力学着安宁的语气,尽管自己也不清楚安宁平时跟沈乐知交流会用什么样的语气,应该会更温柔些吗?
于是,她打字道:“你要专心开会啊,我这边没事情的,是要送一个学生回家而已啦。”
张蕊蕊所能理解的柔和,似乎有点偏差。
她写着写着,不自觉带了点和朋友之间常说的语气词,甚至还在句子末尾加上了一个微笑版的颜文字。
她发完也有点后悔,还不如简单点说,或者直接告诉沈乐知自己是在帮安宁传话。
对面似乎也愣住了,正在输入的字样显示了很久都没有消息弹过来。
沈乐知似乎cpu有点烧,藏在桌下的手机差点从他手里飞出去。
最后他还是回了很平常的一句:“哦,好吧,注意点安全,你可好久没开车了。”
不过,难得看到安宁有这么不平淡的一面,他想了想,还是惯常地开了句玩笑:“胆子倒是变大了,驾照攥在手里好几年也不见你开,这回倒是上路了,还载学生,千万注意安全啊,我可不想再照顾两个瘸腿病号。”
张蕊蕊看完后迅速把手机放回了原位,像是摸了块烫手的山芋一样。
她小声说:“沈老师说让您注意安全。”
安宁扫了眼张蕊蕊的不自然神情,轻声笑了下:“怎么了?本来想让你找点事情做,省得路上无聊,怎么反倒紧张起来了。”
“就是……”张蕊蕊踌躇着嗫嚅道,“可能和我想象中的您不太一样……”
“想象中的?”安宁轻轻扬起眉毛。
“就是想象中老师的样子都很严肃,一板一眼的……然后做事也特别认真,会的东西特别多。”张蕊蕊声音越来越小,十分没有底气。
安宁对此倒是很淡然:“没必要把大人想得那么好,都是普通人。”
张蕊蕊有点茫然。
可是大人可以同时做好多件事情,就像她母亲,一边上班一边还能处理家务事,甚至还抽空跟她讲学习上的方向,张蕊蕊都不知道母亲是从哪里获得那么多信息的,好像无所不知一样。
自己虽然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有些抵触,另一方面又觉得愧疚。
听到安宁说:“很多人只是表面上长大了,心理还处在孩童时期,不会成熟地处理问题。”
“大人的话也不代表绝对的权威,你读书学习的过程就是培养自己三观的过程,等你的知识和阅历足够分辨是非时,就会觉得,大人制定的某些规则,其实就跟小孩过家家似的。”
过家家吗……
张蕊蕊还不太能理解。
安宁也并没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太早接触社会某些残酷法则,恐怕还没等理解它的运作规律,就先失望了。
她这个年纪大概是对未来怀有最美好憧憬的时候吧,安宁目光轻轻瞥向张蕊蕊沉思的侧脸。
窗外的景色飞速闪过,如一条虚化的流线。小树在风中摇曳着枝桠,向往着伸向那漫无边际的蓝天。
安宁去过张蕊蕊家一次,对她家还有点印象,是个很僻静的小区,隐秘在层层叠叠的楼宇和绿化植物中。
“安老师,前面巷子口左转就到了。”
张蕊蕊还没说完,安宁就已经将车拐了进去。
她愣了一下,惊讶道:“欸?安老师您知道我家在哪儿啊。”
安宁也怔住了,方向盘差点打滑,她降低了速度,驶进窄巷中。
想起上次家访一事,张蕊蕊大概并不知情,安宁倒也没想过刻意隐瞒,只是觉得没必要再提了。
车子平稳地停在张蕊蕊家楼下,安宁提出要不要陪她一起上楼,却被她犹豫着拒绝了。
先前沈乐知给她做心理辅导时,让她全然地接受自己,包括自己不完美的部分。
每次踏进小区门时,张蕊蕊就像自动被压抑和悲伤附了身,这是她不愿意接受的一部分底色。
那些混乱的,甚至可以说成是家里的丑事的……她回望了一眼楼梯口,安宁已经从车上下来了,柔和的日光洒在她的脸上,镀了层淡金色的光芒。
张蕊蕊忽然就有些打退堂鼓了。
她不愿意让自己依赖的、羡慕的这位大人,知道自己黑色的秘密。
这也是沈乐知分析出的,她无法容纳的自卑张蕊蕊。
安宁似乎也知道张蕊蕊在隔着楼梯看她,便投去一个鼓励的微笑。
张蕊蕊冲着光芒里的她招招手,用口型说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