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送黥公子回去~”
黥朗也不知万旃君是怎么做到的,但这一句话之后,后面那扇方才被况羽尘合上的石门缓缓开了。
接着就进来了一位琼羽楼的倌人,躬身行了礼,便是要引黥朗回去。
万旃君坐着,扬了一下眉,抬手虚引。
一个无声的“请”。
黥朗看了他一眼,又瞧了月寒江一眼,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再说,跟着来人回去了。
黥朗一走,这石室之内便只余了他们二人,月寒江霎时就觉得周遭的气息都压抑了起来。
万旃君面上、方才对着黥朗的一点笑意,已敛无踪影。
此刻,他就这么静静地,看着月寒江。
月寒江垂了眼,少顷屈膝,跪回了原处。
脸上的表情掩在石室之内跳跃的火光之下,晦暗不明。
万旃君掌住了他的下颌,将月寒江的脸抬起,脸上有着一点暧昧不明的寒意:
“在这里就办了你…倒也合适……”
话说的轻佻,语气里却全无风情。
月寒江抬眸,迎上了万旃君的,眼里无波无澜,异常平静。
一派悉听尊便,无所无谓。
万旃君忽觉有趣,笑了,松了手。
“回去~”
他说。
(2)
琼羽楼的地下阶道盘桓而上,越走越宽。
二人行在其上,却并无任何声响,敛袖生寂,行止无波。
静如归虚之渊。
更如月寒江的心。
万旃君在前,月寒江在后。
身后之人的静默,万旃君自然有所觉察,但未放在心上。
月寒江一门心思,全在今日所闻之事上,想得忘情,不觉已行至阶道尽头。
琼羽楼的那间石室,是独属于万旃君的,此刻阶道尽头石门所通之处便是宿云宫西殿。
门一开,万旃君从阴影之中,走进了他的寝宫。
——这扇石门,竟与床榻一侧的墙壁,浑然一体,此刻洞开,方显出此间密道机关。
万旃君一侧身,瞧着尚身处阴影中的另一人,问:
“你已经知道了……”
“对吗?”
他在问黥朗所惑之事,也是月寒江一路所思之事。
月寒江回神,这才发现他们如今身处何地,亦觉出万旃君在问他话。
转念之间,月寒江便明白了他在问什么。
那双眸里由短暂的懵然到刹那锐利的变化,万旃君看在眼里。
冰雪聪明。
他在心里赞了一句。
月寒江眼里,不过刹那茫然流转之后,便骤然现出了怒意:
“是轩辕昊翀!”
怒意含恨。
“是轩辕昊翀欺负了他!”
恨意更浓。
“轩辕樾也欺负他……”
恨意里突然有了几分决绝。
“连你!”
月寒江自密道的阴影处走出,骤然伸手拽住了万旃君的衣领,全然忽略了那人高出他一个头身的事实、令他此刻的威胁显得多少有些略输气势。
“连你也欺负他!”
月寒江横眉怒对。
万旃君面露诧异,下一瞬,整个人倾身后移、倏然后退。
万旃君的身形本就较一般人要高大,这一刻倾身而退,月寒江骤然不防被他带的飞身而起。
——即使如此,月寒江也不愿松开攥着万旃君的手,脚下太玄轻施展到极致,跟了上去。
他心里不知从哪里生着一股气,在这一刻竟全然忘了他与眼前之人的身份尊卑,满心只余不管不顾的决绝之意。
还有不知对着什么的恨意。
“那可是十郎啊!万旃君!”
“东都所有才俊之中,十郎最钦佩的人就是你啊!”
由恨生怒、由怒生痛,久违的模糊记忆袭上心头,月寒江此刻看着万旃君,眼里全是痛和恨:
“你!…你们!怎么能、这么欺负他!”
万旃君愣了一下。
不止因为月寒江的眼神,也因为月寒江口中“黥朗最钦佩之人”,他是第一次知道。
就是这个怔愣的当下,他被月寒江逼坐进了椅子里。
——两人从西殿一路僵持过大殿、此刻已到了这东配殿的窗边,万旃君退无可退地坐进了窗边的敞椅里。
高大的身形一旦坐了下来,也须仰视眼前人。
两人一上一下,竟是从没有过的情形。
万旃君扯了一下嘴角,笑的有点邪,狭长凤眸掠过几分玩味。
他觉得……更有趣了些。
暮雨踏进宫门之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月寒江!”
怒喝声出口的刹那,暮雨几乎想也没想就动了手。
一根白色略粗的丝线从暮雨腕中射出,弹指之间便化为无数细不可见的轻丝齐齐向前方之人“抓”去。
若有人在旁看,此刻只能见到一根细线飞出之后、浮至半空、忽有半截消失在虚空之中。
莫愁丝,杀人无形无踪,是暮雨的独门暗器。
殿内突然不知自何处而来的一股迅猛内力,在暮雨出手的刹那,急冲他而去。
“放肆!”
万旃君的怒斥同时响起,与这内力一起,击中了暮雨。
暮雨猛然摔倒在地。
腕间的丝线倏然聚拢变长、收回,还未及尽数收拢的部分翩然落地。
他结实地挨了那一下,竟一时间没能从地上爬起。
“滚出去!”
万旃君变了脸色,出声毫不留情。
话是对暮雨说的,月寒江却愣了一愣。
暮雨出手之时,月寒江已有所觉。但万旃君就在他面前,何时出的手?他竟然毫无觉察。
也就是这一愣神,万旃君已经反手握住了月寒江的脖子。
月寒江没逆过万旃君的力道,被迫松开了方才还压着万旃君的手。
下一瞬,天旋地转。
——他被万旃君狠狠地掷在了地上。
蒲苇难逆飓风。
他也不可能真伤得了万旃君。
“真是…反了你了~~~”万旃君的笑意淡了,冷眸觑着月寒江“有日子没管教……倒纵的你敢冲主人伸爪子了……”
说着,回头,余光瞥见刚从地上爬起来的暮雨,语气凉凉:
“还不滚,是想死吗?”
暮雨虽有不服,但已目露怯意,终没奈何,赌气似地起身出去。
趁着这个档口,月寒江强撑着身子从地上坐起,伸手擦去嘴角的血迹,抬头迎上了万旃君冰冷的眸子,眼神淡漠。
“啪——!”隔空一记耳光,月寒江刚才擦净的嘴角复又流出了血。
“你那是什么眼神?”万旃君语含不悦。
刹那的疼痛引动了一点刻在骨子里的惧意,月寒江垂目,避开了万旃君的眼睛。
“怎么?”
“还想对我出手?”
万旃君语气不急不缓、平淡冰冷。
月寒江此刻,理智回笼,已经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多么忤逆的行为。
月寒江再次撑起身子,下意识地让自己跪得端正了些。
用实际行动回答着万旃君的问题。
认清现实,不过是须臾之间的事情。
“哼~”万旃君冷哼一声。
“既然你不打算出手~~那就轮到本宫……管教管教不听话的狗了……”
万旃君今夜,是不打算放过月寒江了。
何况,他此刻眼里除了冷意,还有一丝难耐的兴味。
月寒江是有点怕这样的眼神的。
但万旃君在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带着这样的眼神,一步一步朝月寒江逼近。
月寒江本能地,膝行后退了一步。
“躲?”
万旃君失笑。
“敢躲?”
月寒江后退的动作停住了。
不能躲。
——这是万旃君的规矩。
他今天真是,忘了很多。
可是……
他心内的恨意并未尽数消散,他依旧觉得眼前之人可恨啊,跟东都里的那些人一样可恨。
恨得月寒江,连心中的怕,也没有往日那么盛了。
“万旃君……”月寒江抬头,声音沉沉,“你恃强凌弱,倒行逆施……真就不怕将来得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吗?”
此言一出,万旃君眸中一默,面上霎时冻了寒冰:
“你说谁?……不得好死?!”
月寒江被问的一愣,对,是他说的……
因在他看来,今日所闻,明明就是万旃君与那些人一样,在欺凌黥朗。
但不得好死什么的……他只是顺口,此刻被万旃君如此单独问出,竟多了几分刺耳。
就像他,诚心咒他一样……
这不是月寒江本意。
月寒江还没有想完,颌下就猛受一击,眼前一黑。接着,整个人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什么硬邦邦的东西上。
——月寒江被万旃君一脚踢上了先前万旃君坐过的那处榻上。
“不得好死?~~你再说一次?~”
原本的好兴致瞬间云散。
心渊中带着毒的千万条丝蔓,霎时腾起,抽条生长,须臾挤的空隙全无。
万旃君逼近月寒江,眸中忽然隐约可见通红的血丝。
月寒江心中忽生几分寒意。
他见识过许多次万旃君的怒意,但像今日这般的,只有过一次。
月寒江立时便后悔了。
“当初是谁求告上门?要我出手相救?”
“又是谁起誓一生一世为我马首是瞻?”
“怎么?如今你们得偿所愿了,却来咒我……不得好死?”
“穆繇~~你再说一次?”
万旃君语气轻缓,盛怒已极,虽是问句,却没有半点想要答案的样子。
更是在言语之间,霎时抬手,掌间内力盈满衣袖。
外间大殿的案几正中,原先端放着的一柄浑身透亮的薄剑,受那气韵流转,忽从架上离开。片刻之后,便被万旃君握在了手里。
太虚痕,两端俱锐、四边皆刃,无端无柄。杀身不见尸,索命不见人,是万旃君的配剑。
“是我待你太宽容了?让你忘了我的规矩?”
“主人……”月寒江口中诺诺喊出了这个称呼,眼中惧意重现。
他触了他的逆鳞。
万旃君顿了一下,嘴角浮出笑意:
“还知道怕?”
“我以为你今日,要执意叛了我去呢……”
万旃君说着,手里的利刃忽然向下,刺进了月寒江的右肩——月寒江方才抓着万旃君衣襟的那只手,就是右手。
“……就像很多年前一样,再背叛我一次……”
太虚痕无柄,万旃君此刻紧握一端剑刃、用力之间,掌心已被割开,泊泊流着鲜血。而万旃君似毫无所觉,只盯着月寒江,眼里似有狂意。
鲜血顺着太虚痕的利刃,与月寒江伤口处的鲜血混在了一起,后者疼地仰起脖颈,整张脸扭曲在一起。
万旃君被月寒江白皙的脖颈和的痛苦的神情吸引了目光,见着那脉脉青筋乍现,和那瓷面上浮起的一层薄汗,脸上的笑意更大了些,眸光隐见兴奋,邪魅而诡异。
月寒江骇住了。
肩头的剧痛和眼前人的样子,都让他感到陌生。
“我没有……我不是……”月寒江疼的额上渗出了冷汗,下意识地辩解。
他想说,我没有想要背叛你……
可是……
若那时万旃君不来,而黥朗答应跟他一起走呢?
他会带黥朗离开……
他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
可是……
他并没有想要背叛万旃君,也并没有真的想要就此一去不回。
即便救出黥朗,他也还是回来……回来听凭处置。
他没有想过要离开、要背叛万旃君……
只是……
在万旃君眼里,这又有什么不同呢?!
月寒江忽然有些慌了,像很多年前那一次一样。
“主人……”月寒江是真的有点怕了,就连声音都发了颤了。
但万旃君却很喜欢。
“就为了一个黥朗,你就又要背叛我一次……”
“就为了一个黥朗,你咒我……不得好死……”
“月寒江,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人,是能让你为了他们而背叛我的!”
话音刚落,万旃君手里的太虚痕狠狠在月寒江的伤口处扭转几下。
月寒江疼的,意识一空。
万旃君的手也在这用力之间,流出了更多的血,跟月寒江身上的血融在一起,入目一片腥红。
而万旃君的眼睛,却越来越亮,那眸中的血色也越来越重。
他竟然觉得很畅快。
只要面前这人因他痛苦,因他扭曲挣扎,万旃君就觉得畅快。
不知从何时起,他尤其爱这样的画面。
“疼啊?~”万旃君敛了笑意,神情冷淡了几分,“受着~”
月寒江喘息着忍下身上的疼痛,挤出眼里的一点模糊,才又看清万旃君的样子。
万旃君此刻也在看着他,只是双目泛红,内中似有大雾。
“只有疼痛能才能让你长记性……”
万旃君眉宇间现出波澜。
“或许我早就应该断了你的手脚……这样,你就哪儿也去不了了……”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眉宇间的波澜散开,万旃君又笑起来,笑得盛大而妩媚。
仿佛对于这个想法,感到由衷的高兴。
“主人,别……我没有……我不会……”
月寒江,看着他,疼痛让他声不成句。
万旃君依旧在笑,眼神放肆地看着月寒江脸上痛苦的神情,像在欣赏什么令人神往的画作。
少顷,像是实在忍不住,万旃君轻抚上这张脸,用的还是握着太虚痕的那只手。
他从眉间到脸颊、再到唇角……
那只血手,已然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鲜血顺着万旃君的动作,滴落在了月寒江的脸上。
这样的情形…这样的气味,似曾相识……
血色自万旃君的手,染上了月寒江的眸。
月寒江的眼中,忽然就腾起了一片血雾。
记忆深处有一个画面,也是同样的带血的手,在他濒死之际,捧着一只盛满了血的碗,递到他唇边……
“不要给他吃那种东西……”
似曾相识的冰凉音调在脑中响起,那股浓郁的血腥味直冲脑际,月寒江记起了那一刻的痛意。
“你觉得痛吗?”
“……我也觉得很痛,痛着痛着就感觉不到了,穆繇……”
“……看你痛,我身上的痛就会少一些……”
“……只是这种程度,还不够,总得让你记住教训……”
万旃君说着,拔出太虚痕,手间晶莹光芒一闪,就要再刺。但在下一瞬,目光略过月寒江的脸时,万旃君猛然愣住。
月寒江在流泪。
那双眼睛,都在流泪。
不是因为疼痛……或者说,不全是……
因为那双泪眼盈盈地望着他,内中痛苦却有悲意。
两行清泪,在那张脸上,留下了两道浅浅的痕迹。
新雪覆冰瓷,忽然裂出两道浅痕。
真美。
万旃君心底没由来地想,再次伸手想要抚上了那“裂痕”。
真美。
他又一次想。
在万旃君伸出手的刹那,月寒江忽然抬起未受伤的那只手臂,伸手自半空中握住了万旃君的。
握的很紧。
万旃君又愣了一下。
接着,月寒江忍痛抬起另一只手,抚上了万旃君的眼角,动作竟然异常轻柔。
“万旃君…你不要这样……我说了,我愿意的……”
万旃君这下彻底呆住了。
眼中的血丝倏然退散,一并消退的,还有心渊里攀升的丝蔓。
遥远的记忆里,有一个稚嫩的声音,用同样关切的声音对他说过同样的话。
“万旃君……你不要这样……”
那个孩子跪在雨里,跪在距离他一步之遥的雨里。
他在哀求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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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叛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