咎由 第1章 绿山墙

“我爱你。”她的声音很轻。

男人被这话语噎住，身形一顿，并不打算装作没听到，而是换了一种更为冷酷的声音，近乎于无情。“你觉得我是畜牲吗。”

谢絮棠从没听过他说脏话，这是第一次，是在形容他自己。她觉得其实是在形容她。

像是被这话狠狠甩了一个耳光，神思出游。

人说爱是想触碰又缩回手，堪堪不能回头。谢絮棠才不相信，爱是人能够忍得住的东西吗？她为什么要缩回，谢岑怎么可能放开她的手。

只是确实无法回头。

她的思绪飘飘荡荡，飞回了她尚且不是“畜牲”的那一年。那时的她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懵懂的情感，又爱对全世界呲牙，又想被他轻轻安抚，像一只不识青天高，黄地厚的炸毛小兽。

“人一定会爱上相似的人。”

“不对，人会爱上相反的人。”

吵死了。

前桌的两个女同学因为最近火热的一本言情小说为男主和男二谁更适合女主而争论得热火朝天，正趴在课桌上补觉的谢絮棠被二人吵得有点烦躁，拉开盖在头上遮光的校服，支起下巴试图结束她们的话题。

“又相似又相反不就行了吗，有什么好争的。”

却被两个女孩误以为是在加入她们的讨论，左边的女孩眼睛放光“哇没想到谢絮棠你也在看这本小说！”

右边的女孩则皱皱眉“你说得容易呀，就拿你自己打比方吧，既要和你相似，又要和你相反，那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又高冷又温柔的人，这怎么可能嘛。”

怎么不可能。谢絮棠反驳。她心里已然浮现出一个人名。

谢岑就是啊。

别人眼里，他是那种很酷的人。职业原因让他见过太多炎凉的世态和社会的阴暗面，反倒不把人间常见的悲苦放在心上。

他对很多除她以外的事情都并不关心，却时时刻刻把她放在心头。他身上有一些磨灭不了的傲气，但总对她低头。

这难道还不算又高冷又温柔。

“哈？”右边女孩依稀是翻了个白眼，“我和杨晓雯就多余跟你说这两句话。”

左边女孩也说“那能一样吗，那叫俯首甘为孺子牛。之前不是有句很流行的话叫‘最爱你的男人已经娶了你妈’吗。算了算了，我和李诗涵就多余跟你讨论什么小说。”

……他没娶我妈。

谢絮棠这次把所有话都压在心底，有些惆怅。

她很早就知道谢岑与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成为家人时，谢絮棠才六岁，谢岑还是一个头一次办大案子的警员，那时他才刚参加工作，尚没有熟悉日后常见的爱别离、怨憎会，所以对对一个小女孩善心一动，就此结下不解之缘。

谢絮棠对自己生身母亲只有十分模糊的印象，对自己生身父亲，则完全在记忆里找不到这号人。

她稍懂事一些时候就问过自己的身世。“我爸爸妈妈是坏人吗？很坏的人吗？他们为什么不要我了呢？”

谢岑从厨房端来了肥牛盖饭，一只手就不费力地把谢絮棠的椅子拉得离餐桌更近一点。“他们做过一些错事。你妈妈是没有办法。你爸爸或许，不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你吧。”

谢絮棠听得似懂非懂，还要问什么，就被谢岑打断，像是伤心：“怎么了，是对我不满意吗？觉得我不称职吗？”

谢絮棠拍拍他的腿，顺便把手上的油抹在他尚未解下的围裙上“满意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谢岑点点头，笑里藏刀道“满意的话，就要把饭都吃完不挑食，还要把所有作业都在八点半之前写完。”

………

那时候的谢岑尚且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那时的自己也姑且算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

后来在她日渐长大，在一次初中二年级清明前春游准备时，她坐在餐桌上，吃下谢岑预先包好的包子，冷不丁说道：“我们班好几个同学都没参加，因为正好提前回老家，准备清明祭祖。谢岑，你从来没带我去看看我爸妈的墓。”

谢岑帮她收拾书包的手一顿，谢絮棠爱喝的芋泥牛奶滑入包中。“因为没有。”

他很平静地讲述那一年上了新闻的案子，顺便道来了她的身世。一个卖违禁品的爸爸，一个陪酒染病的妈妈，二人占据整篇报道的篇幅也只在一众犯罪嫌疑人“某某”之中。

谢岑第一次见到谢絮棠是在她妈妈一室一厅拥挤的廉租房里。只抹过一层腻子的白墙都发黄，窗外的蝉鸣很是让人烦躁。

女人穿得很是清凉，甚至有些过分清凉。她抽着烟接受着谢岑和另一位同事的询问盘查，厚重的眼影与劣质的口红也盖不住厌世的倦容。

“职业。”

女人轻笑一声，并不回话。她举手投足的气质与一览无余的生活现状已不言而喻地作答了以什么为生。

一旁的老警员严肃喝了声“态度端正点”，一个小女孩就推开房门从卧室里走出来，编好的头发上捌可爱的发卡，头发有一点点松散，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正是五岁半的谢絮棠。

“警察叔叔……”女孩边说着边走到几人中间。

女人皱眉道“警官，你把我孩子都吵醒了。”

那老警员脾气也不算好，丝毫不顾女人的脸面“你孩子在为什么要在大白天睡觉？晚上为什么睡不着你不清楚吗？”

谢岑及时打断：“别说无关的事。”二人才很不情愿地开始继续刚才的问答。

谢絮棠拉了拉谢絮的手，她对这个一面之缘却一身正气的年轻人有种天然的好感与信任，“警察叔叔，你们来了，是不是坏人就不会欺负我妈妈了？可是……那个叔叔为什么要凶我妈妈呢？”

刚工作的刑侦支队警员有些无从招架，谢岑面对玉雪可爱小女孩的纯真质问一时答不上来，犹豫着是否要和老警员换一下这令人头大的哄孩子的活儿。

但无论怎么说老警员毕竟经验多，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他还是选择了应付面前的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糖糖。因为妈妈爱抽烟，也爱吃糖。但我不喜欢烟味，只喜欢糖，她就会帮我买一些糖吃。”

小孩子东一句西一句，歪打正着地帮着他们破了案，成人爱吃的糖，其实是名为毒品的小小药丸。而他们此次前来，正是发现了这屋子的住户与一个贩毒团伙成员相牵连。

作为感谢，也作为无意间“大义灭亲”举报有功，谢絮帮她买了一大包糖。

第二次他与谢絮棠见面时，她的生物学父亲已经实行了枪决，她的母亲也由于混乱的关系而缠绵于病榻，命不久矣。

女人唇色发白，病态尽显，失去了初见时的风情与美艳，口中的话语也不再凌厉，对他说得不过是一些将死之言。“小谢警官，你是好人，我知道我说这话是有些不知分寸，但是……我走以后，您不忙的时候，能不能抽空去福利院看看她。”

谢岑无言半晌，宽慰道“也不一定就到去福利院的地步……”

“我家里早就没人了，爹娘因为我进城干这个，早早气死，老家的那些亲戚们，也都知道一些风言风语……”她甚至说两句话就要缓一缓。

“所以……您能答应我吗？这孩子喜欢你，”站在一旁的谢絮棠适时地牵住他的手，眨眨眼，像是在阻止眼泪掉下：“小谢叔叔，我的糖吃完了。”

脸色苍白的女人连忙补充：“她不是那种讨人烦的小孩儿，您只需要想起来的时候，去看她一眼……不然我，不放心……让她别走了歪路……”

谢岑只记得自己一笔一划地写完了案件回访调查记录，也不知当时是答应还是没有。

第三次见谢絮棠，她已经在福利院了。刚加入执法队伍的新警察简直是像牛一样出力，四处奔波工作的日子里他早已将数月前的一场谈话抛之脑后。

直到这次局里侦破了一桩儿童拐卖案。寻亲消息发布后，谢岑跟同事来福利院安顿尚未找到亲人的孩子们时，一眼看到了坐在窗边翻看书的女孩儿。

她好像和之前见到的时候不同，变得更安静了一些。察觉到被人注视着，女孩儿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望。小小的眼睛里一瞬间满是惊喜的溢彩流光，她简直像一颗小炮弹一样飞奔过来，抱住了他的大腿。

“小谢叔叔！”

谢岑应了一声，这次见面，她头上没有了漂亮可爱的编发与发饰，就连脸上的奶膘也少了一些，稍瘦的脸庞倒显得她清秀不少，小小年纪已经有姣好容颜的雏形。

她兴奋地滔滔不绝，迫不及待证明自己正确的预言：“我就知道你会来看我的！我没有骗这里的朋友，妈妈没有骗我，你答应来看我，就一定会来。”

谢岑出神地想，原来自己当初还是答应了啊。

答应了，然后并没有做到。

他眼中的不期而遇，是女孩儿眼中的如约而至。

她显然沉浸在重逢的欢欣中，兀自地快乐着：“小谢叔叔，我好想你。你以后多来看我好不好？”

谢岑摸摸她的头，既然已经对成年人失信，便不要再对小孩子违约。

来看望她的次数越来越多，小姑娘也渐渐不会像第一次那样看到他就放下手里所有的事情。这天下班他提着一袋子玩具和零食和新买的漂亮衣服，悄悄靠近看书入迷的小女孩。

“你能看懂吗？”

谢絮棠早就知道他来了一样，头都不抬一下，“有拼音啊。”

谢岑点点头，又看向她：“我从没见你读出来过。”

“我是喜欢安静的人，像你一样。”谢絮棠又翻过一页。

被小孩儿这样忽略，又被嫌吵，谢岑有些无言。半晌，他不服气一样，“这什么书啊这么好看？”

他一把从她手中拿过，站起身来侧着避开谢絮棠跳起来去够书的手。

“《绿山墙的安妮》……”他念出了书名。

他不是爱看闲书的人，工作以后更是没有那个时间，对儿童文学的了解少之又少。

匆匆翻到简介，快速浏览之后才知道大概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小女孩被收养以后幸福地长大成人的故事。

他把书还给谢絮棠，“你们院的小朋友都想要被收养吗？”

这简直是一句废话，可谢絮棠听了这话，反倒放下书，认认真真地回答道“当然啦。这里的每一个小孩子都希望有自己的家。但我还好，没有那么羡慕别人。”

她眼珠一转，直直望向他，笑道“我还有你呀，我知道小谢叔叔会一直来看我的。”

谢岑为什么选择当了刑警呢。也许是性格使然，让他选择了这样的职业，也许是职业使然，愈发塑造他的性格。

总之，他是很清楚的，自己是对这份职业，是适合的，也是热爱的。无父无母，了无牵挂，没有任何的情感依托，干他们这行，孑然一身是优点。

但他看着女孩的笑脸，知道自己从此以后怕是要少一个优点，多一份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