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京,运河西岸,司徒府。
谁能想到,那位以经验丰富、怀柔斡旋,得以在党争中跻身左相之高位的三朝老臣司徒彰,府上却是一派凄清寂寥。除了园子够大,其他的,看不出分毫雍容华贵来。
这导致,有幸得以参观司徒府的乔相宜,除了被花鸟鱼虫迷了眼,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来,更加没猜出司徒家的深厚渊源来,只以为是元京哪家的闲散贵人。
司徒善带着乔相宜穿过园子时,跟随的小厮已经尽数退下,乔相宜还奇怪:“你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不从正门走——你家有恶犬吗?”
司徒善此刻正拽着乔相宜准备从后门的院墙翻过去,他嘟囔道:“要是有恶犬就好了,我家里那位……怕是比恶犬还可怕。”
乔相宜已经轻巧地从墙头翻了过去,末了还不忘托司徒兄一把:“唔……你爹?”
司徒兄也是被爹拿着鸡毛掸子,追着满大街跑的货色?
不过我小时候最多也就是让长乐镇那点邻里看看笑话,地方也宽敞,还有山头给我翻。瞧司徒兄这家大业大的,要是从这儿被追到东市的大街上,那才是被一大群人围观的靓丽风景呢。
不过,元京的人真是多啊……下午那出声势也足够浩大了。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同情司徒兄。
谁知司徒善坐在墙头上不吭声了,半晌道:“要是我爹就好了。”
乔相宜一瞬间想歪了,揶揄地拍了拍司徒善那绣了金丝的裤腿儿:“唔……你成家了?”
司徒善差点从墙头掉下来:“乔兄!你在想什么?”
乔相宜也不调侃他了,慌忙将人扶住了,却没拦住司徒善身子不稳东倒西歪,白净的脸上还糊了几抹墙灰,添了几分黯淡破落的意味。
这时,乔相宜才将这公子哥小白脸和他记忆中的破烂青年对上号,他道:“这样,才像我认识的司徒兄嘛。”
司徒善哪有空听他话中的玩味,下来后赶紧扶着锦鲤池子旁的白玉栏杆,像是要大吐特吐一番,吓得里面的胖头鱼惊恐地向两边散开。
乔相宜瞧了一圈,总觉得这院子里的假山位置排列有些奇怪,他一边打量一边道:“司徒兄,你翻墙不太熟练啊,小时候岂不是天天挨鞭子抽?”
司徒善面色难看道:“不是,我……我晕轿子。”
要不是从楼上被扔下来太丢人还被堵住围观,他死也不会从大道上坐轿子回来的。
这厢,司徒善憋了半天还没吐出来,跟池子里的大脸鱼面面相觑,正要进行下一轮“瞪眼”较量,却听到乔相宜“咦”了一声。
“司徒兄,有人来了。”
假山那头隐现一个人影。来人一身淡雅的长袍,白色为底,墨色为缀,锦缎般的衣料上绘着几只鲜活的细竹,只衬风雅、未觉金贵。
那是一个高挑的女人,她面容周正,发髻盘的一丝不苟,连表情也是冷冰冰的,要不是一身书香气从中调和,只怕连丝毫“活气儿”都没有。乔相宜却从那张周正素净的脸上,看到了一双和司徒善如出一辙的,黑白分明的眼眸。
他连忙对来人作揖,手肘碰了碰正在和胖头鱼举行“瞪眼”大赛的司徒善,道:“司徒兄,快……我怎么称呼啊?”
那女子却只是眼神淡淡地扫过“装死”失败的司徒善,顺带扫了乔相宜一眼,瞧见了那一身歪斜的道袍。
“哦,有客人?”那女子开口道:“阿善,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回来——还把你的狐朋狗友带回家来了?”
乔相宜立在原地,郁闷着究竟该行什么礼才恭敬些,却被这句话砸得有些懵。
唔……“狐朋狗友”?
是在说我吗?
原来,这假山后的高挑女子,便是司徒善的长姐——司徒音。
司徒善在元京行事如此张扬,不光是因为他出身显赫,更深层次的原因是——他上头有三位姐姐。
长姐司徒音,生性高傲自持,性子也是冷冰冰的,但出了名的操持稳重。
自大周改号元光以来,司徒彰被虞太后器重,升为左相,自然是没有心力天天往家里跑。于是家里的一系列事务都交给了这位长姐打理。
别说司徒彰没空管,就是司徒彰以前还没“家也不沾”的时候,很多事情也都是她帮衬着来。
司徒音早些年跟着父亲见过许多世面,也算是知书达理、学识渊博——就差去参加科举高中状元了。
二姐司徒馨,听名字就是往小家碧玉、家里的“贴心小棉袄”那个方向培养的,但也不知道养着养着哪里长偏了。
她年少时去“新月”交易所——也就是兴佑年间大周官府推出的“新币”交易的钱庄旁观了几天后,突然没头脑地对这玩意感了兴趣,于是在成人礼这天跟司徒彰要了个镶金的算盘珠子。
没错,纯镶金的,大有要跟她那些江湖好友一起筹钱开赌场的意思。
她有一句至理名言:我只是对亮晶晶的东西感兴趣,有什么不对——女孩子不是都喜欢这些吗?
司徒彰自然对她不满意,让她赶紧滚回家来别在外面浪。
谁知这位不但没消停,还给自己找了位长得跟“金银珠宝”一样张扬的如意郎君——枫雪楼隔壁的隔壁的“万珍阁”的年轻老板……这位二小姐最后还真给自己找了个珠宝商人。
说是年轻老板,那也只是对比同一条街的掌柜得出的结论,彼时这位“万珍阁”老板年近而立,比司徒馨大了快十岁,看着也不像纯血统的周人,也就皮囊花里胡哨的够拿来瞧,但对于家风严谨的司徒家来说还是太招摇了。
为此,司徒馨跟家里闹了好几年,直到前两年把孩子抱回来给家里瞧,这场风波才算是勉强消停。
二小姐那位长得跟“金银珠宝”一样招摇的俏郎君倒也不算是个金玉其外的废物,几年来,把司徒馨的脾气磨得没年轻时那么张扬了,还知道自己主动回家“认错”了。如今,二人在元京也算是有了一番作为,分店都开到东市去了。枫雪楼的掌柜听见“司徒”二字便敬上三分,不止是因为不愿得罪左相家,更是因为司徒馨和枫雪楼背后的东家也多有往来,必须要给她几分薄面。
只可惜司徒彰位高权重,既不想被人诟病家风不正,也不想被人猜测是不是和商人勾结藏污纳垢,对外只说不认这个女儿,对司徒馨的态度也是眼不见为净——不过倒也不会拦着她偷偷回家省亲。
至于三姐司徒宁,从三小姐的名字就能读出家里对她的期望了——息事宁人,不要像你二姐一样惹非议就好。
也不知道是小时候听了太多二姐的奇闻轶事,还是被“长姐如父”般的司徒音管的太严,这位三小姐只是眼界上去了,但对很多事情仍是懵懂无知,看上去确实一派文静乖巧,甚至还有些胆小怕事,打个雷都能将她吓哭。
她乖乖巧巧地长到成年,顺理成章地出了嫁。
彼时,司徒彰也想培养一些家风清正的小门户年轻人,就将待字闺中的司徒宁许给了元光四年的新晋“探花郎”——能当上“探花”的,模样和谈吐一定不会出错。
只是这三小姐不知是心思太细腻还是娇生惯养,婚后总喜欢往家里跑。
三小姐遭到了长姐的白眼:不就是没孩子吗——多大点事?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我看了就烦,赶紧滚回去!
于是,三小姐一周一次的省亲改为了两周一次,也不知以后是不是啥事都要跑回娘家哭。
司徒音倒是被这些姊妹磨得脾气见长,冷飕飕的气性逐渐见了寒光。
至于司徒善,司徒家对这位的寄语就只剩一个“善”字了,虽说没什么大期望,但也怕他变成他三姐那副“弱柳扶风”的窝囊样,更何况司徒善还是司徒家老来得子的唯一男丁。
司徒彰嘴上不说,但还是希望司徒善能有一番作为,至少中个进士啥的,完成他家长女不能参加科举的遗憾。
但司徒善这人,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小时候过于活泼好动,从小获得了三位姐姐的过分溺爱,他人长得机灵讨喜,说话也讨人欢心,但就是……看不出有任何才能和天赋。
即使是司徒音亲自教导,他也没有任何读书上的天赋,整天就知道跟同期的寒门子弟称兄道弟。人家进了殿试,他还搁那在试卷上“白描花鸟”,弄得有心想恭维这位公子哥的先生也一个字都夸不出来。
文不行,兴许武行呢。
大周的科举大多是文举,武举的规模没文举那么夸张,大周西境的将士许多都是文举出身,做出政绩后才转行的,更何况这些人祖上还大多有武将血统,人倒也没耽误子孙去读书,堪称是文武双全了。
所以,武举本身考的更苛刻,不仅对考生身体素质要求高,还对兵书内容有所考量,这可真是难为连写个论述都要在脑袋上画小抄,还晕轿子的司徒公子了。
因司徒少爷在元京城内走路太过“招摇”,左相大人为了惩罚……哦不,为了苦其心志,特意联系了几个如今在泾西路做事的门徒和旧友——准备将司徒善送到以“魔鬼”著称的“白虎营”磨炼一番。
司徒善先是到达了泾西路首府阙州,被好吃好喝招待了一周后,才开始慢吞吞地启程——他可能真觉得是出来玩的。
谁知,这孙子还没到绪麦关,人在贺州就出事了。
在什么事上都没天赋的司徒少爷,人也活得没心没肺,闻见什么新鲜就往哪里凑。
将西境的传说轶事全搜集了一通后,他听说贺州的集市里有许多元京都不曾见过的琼玉孤品,便来了兴致乔装动身,一头钻进了贺州城,这一钻……钻的还挺深。看他的人哪能管得住?
这里又不是元京,谁有空闲天天看着一个公子哥?
那头只好派了人,尽量张罗着去找。
司徒善在贺州城果然撞上“鬼”了,他热闹也没看成,还把自己搭了进去——弄成了一副要饭的破烂模样。
彼时,司徒善一面被黄衣人抽着鞭子,一边将自己的现状盘算了一通……但他盘算得再清楚也没用,这破落地方没人会管他的死活——
除了……彼时恰好正在贺州城的乔相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