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凉记得加衣,热了别吃太冰,好好的,啊。”
别回头。
让他干干净净来,也干干净净走。
山脚下的花树不知是哪种,风一吹,便落了满地。
这注定是个苦差,要见很多场苦事。久了你就知道了,大多都是因为不忍离别。等你明白这个,就算入红尘了。
他说:“我手很脏。”
很多人都说,他像恶鬼一样。
那人静了一会儿,答道:“不脏。”
“活的?”闻时声音还是有点闷,带着糯糯的鼻音。
那人笑了,说:“活的。”
“能养么?”闻时还是不放心。
那人说:“你管吃管喝么?管就能养。”
闻时:“能养到多大?”
“很大。”那人四下扫了一圈,说:“金翅大鹏,反正这屋子肯定装不下。”
闻时又闷下去,过了许久说:“那怎么养。”
那人弯腰看着他,带着笑意说:“你今天叫人了么,规规矩矩叫一声,我给它划块地方慢慢长,挤不了。”
榻上的小娃娃跟他对峙半天,规规矩矩叫了一声:“尘不到!”
“没大没小。”尘不到说。
他每一次醒来走出无相门、走进全然陌生的尘世间,都是这种感觉——背后永远是幽深无尽的黑,没有来路也没有归处。
他这样走了好多年。
只有在极偶尔的时候,他会毫无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觉得长路后方应该有过一个人,看着他,送过他。他常会在那个刹那间忽然回头,看到的却总是一片空。
因为无法久留,索性免了重逢。
松云山的夜里是真的很冷,风过明明有松涛,却显得山顶高而旷寂。
他在寂静里生出一种没来由的难过。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谢问有时说话会带着似是而非的语气。那些语气常常让他觉得微妙又奇怪。现在想来,恐怕是无心之下的习惯和疏漏。
红尘故人旧相识,重逢却不知。
因为一个已经忘了,而另一个不打算说。
……可是,为什么不说?
“别攥手指,我们回家。”
“在这住着吧,名字都是我取的,谁敢不要你?”
从那天起,闻时有了来处,叫尘不到。
那个给了他名字、又给了他来处的人,在十多年后,成为了他不能说的俗世凡尘和痴妄欲念。
这世间有时候就是很神奇,哪怕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痕迹,都能让流离不定的人找到一个归处。他哭着,却又高兴起来。好像直到这一刻,他才算真正地回了家。
祝来生有幸,能在尘世间等到一场相遇。
这世间有些事就是这样,不戳破还能说一句心照不宣,戳破了,或许连心照不宣都只是虚影。
小时候是当尾巴当成了习惯,大了之后就有了几分不可说的私心。因为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能长久地看着,不用矜骄又冷淡地转开眼睛。
“吾承吾主之意镇守松云山境,祈盼千年,终得大开阵门。今以素衣长礼,迎故人归家。”
一切悉数如梦。唯一的区别,是他不知千年之后,究竟会不会有故人撩开藤蔓,让这处地方重见天光。他豁上生死,掷了一场豪赌。赌他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石洞里不知年月地枯坐着……等风来。
相比于枯坐千年,等一场不知会不会到来的重逢。他觉得自己过得好多了,起码……人间热闹一些。
只是少了故人,就有些无根无源。
他以为自己在人间生死轮回一千年,见过红尘万物,俗世悲喜,见过无数人的舍不得、放不下、怨憎会、爱别离,早已不是松云山上那个因为几场梦、一个人就灵神不安、剐尽尘缘的人了。
他遗忘过又记起,分离过又重聚。
他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冷静地站在那个人身边,冷静地分析如此种种,冷静地说着话、做着事,再在举手投足和眉眼之间捉住几分似是而非的暧昧,保持着比陌生人亲近一些又不同于师徒的距离,甚至觉得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相处着也未尝不可。
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意识到不是这样的。他怀念松云山的日子,怀念山腰练功台上的吵闹,怀念山坳的清心湖,怀念山巅的繁星和积雪,怀念这个独一无二的人。
那曾经是他在这个人间的家,是他和尘世最深的牵连,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他还是痴妄很重,还是贪心。
但如果一定要有取舍,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落着一步台阶。不用更近一步,哪怕对方不回头,他也可以跟着走上很久很久。
他们无处可藏的时候,还是想回家。
为什么要说“以后”?
为什么好好的突然会说到“以后”?
闻时在遮天盖日的空茫中忽然意识到……这个人要走。这个把他从尸山血海带出来,教会他所有,又送他入人间的人想要走了。
就在不久之前,刚踏上松云山道的时候他还想过, 他宁愿走在这个人身后,不用更近一步,保持着落后一步台阶的距离。只要对方不回头,他就可以一直看着那道背影,走上很久很久……走一辈子。
原来到最后,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以对方如今的状况,这个洗灵阵继续运转下去,可能会死,会消散于这个尘世间,从此再无牵连、再无瓜葛、再无音讯……
不论他走几次无相门,等多少个轮回,都不会再找到这个人了。
“师弟你疯了!”
早就疯了。闻时心想。
从19岁那年的一场惊梦开始,从一次又一次跨进洗灵阵开始,他已经疯了不知多少年。
“尘不到。”他哑声叫了对方的名字,“你把线松开。”
“……不行。”
他送过不知多少人,见过不知多少场别离。临到自己身上,才知道原来不忍别离这么疼……
可那人还是说错了。他其实早就入红尘了。
只是送他的那个人,自己站在红尘之外而已……
即便到了最后一刻,即便有百万“恶鬼”啖灵食骨,那个人命都顾不上了,却还是处心积虑地造了一重幻境……用来骗他走。
他破开的路,是出阵的路。他想挽留的人,落在远远的背后。
“别回头……”尘不到说:闻时,别回头……我看着你走。
这个名字是那个人亲口取的,这一辈子,只认真叫过这么一次。
从此往后,再无回音。
回忆里的绝望感让人痛不欲生,几乎是拿着最尖的刀刃,在骨头上一笔一划生刻下来的,和这一瞬重叠在了一起。
这天跟封印大阵落下的那日一样……阵中幻境重重,荒草遍地。
八百里血海蜿蜒、朽木丛生。
他跪坐其间,吻了红尘。
无相门里来去一次那么痛,何苦要受这种罪。
他说:丢了东西,找不回来不得解脱。
“疼么?”
“疼什么。”
“这双手勾着傀线往自己身体里扎的时候,疼么?”
“我教你傀术,不是让你对着自己用的。”
“我学会了就是我的, 想对谁用就对谁用。”
“跟谁学的这么疯?”
“你。”
他以尘不到之名走了千年,所见所闻早已融进根骨,很难再从他身上窥见到当年谢府公子的影子了。
人人皆有欲求,闻时却有些别扭。每次想从他这里要点什么,总会绕一个大圈,找尽各种借口,先把自己逼到一条没有分岔的独行道上,才能开得了口。还会披一层不近人情的伪装。时间久了,就几乎成了他的本貌。
闻时看不见他,却知道他寸步未离,始终都在,仿佛千年的时间里,从未走开过。
他说:“有我呢。”
于是百无禁忌。
他写了纸笺,说好了要回去的。
怎奈松风明月三千里,天不许归期。
伤敌一千自损三千都无所谓,大不了就是天谴……
大不了就是背一次天谴。
尘不到都背过,他有什么不行?
这一拜,晚了一千年,但终究没有落下。
他想说尘不到,我浑身都疼。
但已经没人能听见了……
老天往他心口捅了一刀,他带着那把刀等了一千年。然后刀被拔了出来,可是血还没淌干净,就又捅了回去。
这次,他一天也等不起。
“哥你让我进去!”
“你别一个人啊!”
“你不能一个人!我是带路的,你说好了让我带路的——”
“你带完了,后面跟你无关。”
“不是这样——”
“哥!你别——我跟你一起进去。我得跟你一起!傀都是这样,你——”
“谁把你当傀。”
“你也说了,你喊我哥。”
他会一直在这,须发无损。
山间岁月很长,他们明明还有无数个不断更迭的秋冬春夏。
他们明明还有很多年。
“尘不到……”
“为什么这里的月亮总是不圆。”
为什么他不知春秋,不知冬夏。为什么他常常上一瞬在山顶,下一瞬就落到了山脚。为什么他总不记得昨天发生过什么,也不知道明天将要去做什么。为什么他不敢阖眼整夜整夜地坐在树梢上……而他望了这么久,那轮月亮却从来没有圆过。
都是……假的么?
万物有灵,而他喜爱一切富有生命的东西……
可是封印阵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松林鸟雀,没有落日炊烟,没有任何鲜活的生灵。只有永远不会生出新芽的枯树和永远不会泛青的荒草。
所以,他其实希望黑海下的尘不到从未睁开过眼。
他宁愿对方一直沉睡着。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尘不到在解脱醒来的那一刻,再不会看见这些。
他在万千尘缘的尽头抓住了他想抓的人。
那天的大阵里血海蜿蜒,将雪白的傀线染成鲜红,自此之后,再未褪下。
“雪人,我来接你回家。”
他拼尽全力留住了一个人,他想跟那个人回家。
尘不到……
“无相门里难捱么?”
“……不难捱。”
“没什么难捱,睡一觉的事。”
“所以你觉得哪怕多走几遍也无所谓,是么?”
“因为等你出来了,就可以骗说没什么难捱的,不过是睡一觉的事。你这是笃定我进不了无相门,没法知道门里什么样?”
“我要是问你天谴加身、尘缘埋尽是什么滋味,你是不是也要跟我说一句没什么难捱,睡一觉,的事?”
“闻时,谁教你的办法?”
他送过数不清的人,与他无关的、与他有关的,送完总能转身离开,去往下一场道别。
唯独这个,只要多看一眼,他就再也走不了了。
往事说,众生皆苦,有挂碍深重者身陷囹圄。
这是他们最初的来处。
他会跟千年未见的师兄弟一道归来。
在来年深冬,养灵池落水成冰,白梅开满后山。
以前看过的书里说,诸法无常,诸漏皆苦,众生煞煞然也,世上的清明人太少了。而判官之所以存在,就是帮人除碍化煞的。
判官不是去了却牵挂的,而是让那些牵挂有处安放。
或许你已经不记得了……
你其实跟离开的人好好道过别,于某个长夜。
原来他每一次孤身站在阵里,听着那些如影随形、钻心剜骨的哭声,一点一点剐掉那些负累不下的尘缘时,一直有一个人守在阵的另一端,替他承接下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