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冷若冰霜,清冷恍如天人。
心中却在:
「徒儿可爱,想揉团子。」
「吓死我了!有鬼!」
「不想修炼想睡觉,好烦啊。」
我沈顾容只想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他气质恍如谪仙,此时却只想跳湖。
离人灯长明,他死在一场风雪中。
“师尊,您……是腿麻了吗?”
沈顾容:“……”
胡说八道。师尊没有。
你听为师狡辩。
沈顾容出身书香世家,但不知道怎么的长歪了,他本质上是个极其离经叛道之人,从不爱看那些之乎者也的诗词骈赋,也不爱凡人所钟爱的铜臭俗物 。
好听点可以说是无欲无求,难听点便是胸无大志,一门心思只想混吃等死。
人生唯一一点追求可能就是希望在他画仕女图时,他娘不要拿着戒尺追着他八条街地打。
他们从来只听说过沈顾容的名讳,知他半步成圣,知他性子冷厉,也知他清冷艳绝,但却从不知晓,圣君仅仅一个眼神就能让这些天之骄子骇到低头跪拜。
离索哆嗦着说:“师兄……师兄想叛出师门,有谁随我一起吗?”
众弟子:“……”
完了,师兄被吓傻了。
“师尊眼睛怎么了?”
“扶我回去。”沈顾容说,“师尊瞎了。”
牧谪:“……”
他眯着眼睛翻开了第一页。
没看完几行,直接睡着了。
静心经,果然静心。
还是第一次看到明明自己吓得嘴唇都发白却还是强撑着安慰别人的人。
沈顾容心如止水。
沈顾容看破红尘。
沈顾容怂,沈顾容不敢。
看不见东西的感觉太过空茫恐惧,仿佛下一步就能一脚踩空坠入深渊,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
奚孤行“啧”了一声,将短景剑一甩,后退半步,微微挑眉:“行,有缘由就行。封筠马上就来了,你先杀吧,万事我给你兜着。”
离索、牧谪:“……”
堪堪赶来的风露城城主:“……”
奚孤行和沈顾容,一个敢说,一个敢做。
一旦修为到达了能令人望尘莫及的地步,那他骂人也会被人奉为金科玉律。
“我为阐微大会的秩正,若师尊想他夺魁,三水可大禹放水。”
沈顾容:“……”
十年不见,他大徒儿脑子好像更不好使了。
沈顾容凉凉道:“你是想让三界众人质疑我离人峰的公正?”
温三水大骇:“我们离人峰竟然还有公正?”
沈顾容:“……”
沈顾容心想:「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牧谪心想,您这副气势比吃人还可怕。
一直在他面前撒娇卖乖的小奶狗突然变成了一口能吞他半个脑袋的巨狼。
能驱散寒冷的火灵石他不要,牧谪笨拙地用草茎编得草环他却视如珍宝。
这世间,怎么会有这般大相径庭的差别呢?
牧谪脸上的泪水簌簌落下,这是他这一生哭得最凶的一次,沈顾容越安慰他,他便越觉得记忆中的自己根本就不配师尊这般对待,以至于让本该风光无限的沈奉雪落得那般下场。
他何德何能,让这样光风霁月的仙人为他蹉跎受苦一生?
他的师尊自始至终都是霁月清风的君子,是尘世的污浊习染上他。
就算天道降下责罚,也是天道错了。
当你觉得师姐是在单纯地埋个坑,实际上他已经盘算着挖人祖坟了。
师姐果然是师姐。
世人所追寻的皮囊之美,便是这等……肆意拼凑出来的鬼画皮吗?
“妾只是……”
“妾只是想要一根美人骨。”
沈顾容瞳孔骤然一缩。十年前,当他误入水鬼结界时,似乎也听到了这样一番话。
“我只是想要一双眼睛。”
“哪里都找不到。”
虞州城确实是没了。
虞星河也无家可归。
一个暗怀鬼胎把大逆不道的心思全都写在脸上,一个却迟钝至极还在觉得自己倨傲清绝,绝世清冷好师尊。
什么过失,他不知道。
什么狐耳难看烦人,他更不知道。
他的师尊是全世间最好的。
“能救人于水火之人,只有我们自己。依靠神器来救命的,是最彻底的无用废物。”
虞星河一生所求,竟然是虞行云最为唾弃的。
少年人就是这般意志不坚,能被美色轻易蛊惑乃至连师尊都敢觊觎;也能被三言两语的威胁轻而易举地逼退,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我说我要走,你说把你当木偶;
我说我要留,你又嫌我妨碍你。
“我只是想回家。”沈顾容拽着沈奉雪的袖子,哭至哽咽,“求求你,让我回家。你让我做的我全都做了,能不能送我回家啊?”
他不想再被困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靠自己芝麻大的胆子来强行伪装成无所不能的三界圣君沈奉雪,他不想再过那种提心吊胆的生活。
他只是个普通凡人,百年寿命够他活的了。
只要能回家,他可以什么都不求。
“你还小。”
“我不小了,我……我能为您付出性命。”
“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卖吗?”
“……”
“同生共死,那只是少年人一时兴起的虚假承诺罢了,等真正到了危急时刻,没有几个人是真正能与人同生共死的。”
正道这种东西,终归都是人自己定义的,我若能在三界翻云覆雨,那我所说便是正道。
既然做不到一生一世陪着他,那就不要给他无望的承诺。
“我……我迟早有一日是要回家的。”
牧谪怔然看他。
“我给不了你什么,我也不想骗你。”
“他自己的东西,给谁都可以;道侣契想和谁结也都行,没有人能够干涉。”
沈奉雪并非是冷,他从内而外表现出来的只是浓烈的消极厌世,和哀莫大于心死的绝望。
他不知遭遇了什么,灰色眸中空无一物,好像世间崩塌也不能引起他的丝毫注意。只是看着那双眼睛,就仿佛能对他的痛苦他的绝望感同身受。
“不是,我没有想要赎罪……”
“我只是想救他……”
“顾容,我只能救你一人。”
“救我一人?”
“可是我没想活着啊。”
一夜之间,满城之人皆被屠戮,只剩我一人。
我呢?
我算什么?
万物生而有灵,皮囊只是寄托。
“劳烦您能杀了我吗?”
先生曾说,仇恨是一场无休无止的轮回。他这辈子这么短,不想将时间耗费在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上。这一辈子,他只为将京世录交给先生而活。
他不要这种善意。不要这种因为自己的悲惨而得来的善意。
他还有一丝希望,所以并不觉得自己有多悲惨,也不需要那么多的同情。同情而产生的善意,对现在的他而言,是耻辱。
沈顾容轻轻抬起手,将沈扶霁手中提着的小灯捧起来,放在两人跟前。
他灿然一笑,道:“兄长,我回来了。”说罢,凑近小灯,沈顾容轻轻将那盏亮了百年的鬼灯吹灭。
我已归家,你不必再为我照亮回家的路了。
顾容,夕雾……还没归家。
好,那就等。
沈扶霁找了百年,她也就等了百年。
叫着他兄长的夕雾,仿佛在这故人早已不在的世界中,为沈顾容悄悄点亮了一盏灯火,将荒芜的世界缓缓照亮。
沈顾容说:“我没有家了。”
回溏城变成一座鬼城,他确实没有家了。
“你若从未存在过,就好了。”
“我若从未存在过,就好了。”
你又不是灵石,不能要求所有人都喜欢你。再说,你要所有人的喜欢做什么?吃吗?
他徒弟拿着他的钱,来嫖他。
他的师尊这般怕冷,哪怕在长赢山也是大氅不离身,被困在这万里冰原中这么多年,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沈顾容举目所望之处,便是离人峰那常年不灭的长明灯。
他每日看着那灯时,心中到底在想什么?他有没有哪怕一次,妄图想要人来救他?
牧谪不敢细想,他现在只想将师尊带离着冰雪炼狱。牧谪御风而行,带着沈顾容回到了陶州大泽。
失踪十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这么死在了他不知道的地方。
再次见面,已是阴阳两隔。
“我看他恨不得和你一起做并蒂莲,永生永世都不分开。”
“研究什么毒是你的自由,你并没有错,错的是那些将毒用在歧途上的人。”
“那是日初。”
“那是流海。”
“那是繁花。”
那是繁华世间。
他等了两辈子的夸奖,终于听到了。
好像空洞的内心被什么填满,虞星河又想哭又激奋,恨不得赤手空拳去打虎。
牧谪看着他满脸朝气的脸转瞬变得心如死灰;
看着他身形高挑,身子却瘦弱得仿佛一把枯骨;
看着他一夜白头,断情绝爱;
看着他宛如飞蛾扑火,跃入火海;
看着他受尽苦痛,惨死冰原。
直到最后,他们走过花灯街的入口,脚轻轻落在青石板路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最后一盏花灯悄无声息地熄灭。
陪伴了沈顾容一百年的花灯噩梦终于化为齑粉,一点点在他背后消散。
沈顾容一头白发,满脸泪痕。
他任由牧谪牵着他的手,走出了这持续了一百年的噩梦。
大泽无穷无尽,岁月还长。